(二十三)
信天游是民歌的春天里绽放的一朵奇葩，它一枝独秀。具有《诗经》的风骨和神韵，它是民间集体创作，比风还流行于民间。陕北民歌如同黄土高原沟峁梁洼，早春崖畔上一树桃花，盛开得令人欲罢不休欲哭无泪。这么苦焦的地方，还开一朵鲜艳的桃花？这么苦焦的生存环境，还有人吼起高亢悠扬的山曲，自编词自哼曲自表演，表达他们内心积压的喜怒哀乐。古老体例的风雅颂格式，最原始的比兴句式，而当它一旦应用在信天游的创作内容里，便多了一种山桃花般的狂野和牡丹花般的威仪。
以反映情歌和男女“相好”情节的信天游，是最基本的作词依据。如：“娘家好盛日子短，搓一根麻绳把太阳拴”，表面写了女儿出嫁后对娘家省亲时的留恋忘返，实际上是传神暗示了女儿在娘家的村里，有私下相好过的人要幽会，重温过去相亲相爱的日子而已。古时，婚姻是父母包办，真正相恋的人因门不当，户不对不能结合在一起，乡野里偷情的事屡有发生，即使女子出嫁结婚了，仍有旧情人丝丝相连。而搓一根麻绳要拴太阳，是出奇的相思表达，时间的飞逝和短暂，让相好过的男女之间产生了神圣的揪扯和无尽的疼痛。寄情山水，山水不懂情分；寄情日月，日月不知离情别绪。惟有泪水的漫流，歌声的传承，才可以呼唤悲情的揪心之痛楚，宣泄哀伤的无奈之慨叹。此刻，信天游的产生无疑是最好的相思印证。“红豆角角双抽筋，交一回朋友伤一回心。”在陕北，独特的交朋友，是专指男女朋友的。红豆不是江南的红豆，是指夏季套种在玉米地里的一种扯丝拉蔓的食用豆角，这种豆角食用前要抽掉豆筋。以上比喻贴切生动，把情感上的离别和分手，以及外界阻力和家长的不同意都具象化了，男女交往有时是伤心彻肺的情性体验，而伤心是爱的最深刻的疤痕。
陕北人善良坚毅顺从温顺稳重守旧本分。陕北民歌坦率而纯清，露骨而纯粹，是陕北风味的精彩之处。天下的情歌没有哪一处能比陕北的丰富，没有哪一处有陕北人那样的细腻，那样的让人感到滋润，感到爽心悦目。这是黄土文化的积淀，也是心灵最真实的呐喊，是顺山顺水，贴山贴水，从心底里发出的信天游。
以赤裸裸的性爱之句诠释人性中不须暗示的句子，“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着还想你。”如此鲜活逼真的句子也来自于民间的吟唱者，是地老天荒男女之间爱情一事的一种张扬。最传神的是陕北人表达思念之苦的句子，超过了《诗经》内容的包容量，它们在想象的世界里，顺天而游了。“水桐树杈上的喜鹊叫喳喳，你给妹妹捎上句话”“墙头上栽葱难浇水，隔玻璃张口亲不上嘴。”“瞅一眼能化开黄河的冰，两眼却看不透妹妹的心。”“白天想你往墙头上爬，黑夜里想你浑身麻”“想妹妹想得手腕子酸，拿不起筷子端不起碗”。这些词句，容不得怎么解释翻译，直灌进脑髓的东西，读了再唱，已经就融在血脉里了，美不？“细擀杂面油调汤，巧手手做下端挑上。”“白糖蘸馍就苦菜，口甜心苦你把良心坏。”“向日葵开花围日头转，三回五回你不盘算？”。相好的人见面不易，见面好招待，招待完了各自下死誓：“三姓庄外沤麻坑，沤烂生铁沤不烂妹子心”。这么有杀伤力的咒言，谁听了不心动？“双手搂住细腰腰，好像老绵羊疼羔羔”，最后还是和解了，欢爱如初。
前庄峁子上盛的凤莲比我大一岁，她属马，我属羊。我们到队里的时候，她跟前已经有三个娃娃。大的延红，二的二红，三的延平。大的已经上一年级，两年后，三个娃娃都成了我的学生。三的延平上学时，我说小哩。汉的白永华咧着大嘴说：“调牛哩，慢慢叫跟上学的会的，放到家里，我们婆姨汉两个都山里受苦走了，把他一个撂在家里反倒不放心。”三个孩子唯大女儿心灵，懂事，早早地就知道心疼大人，寻苦菜，喂猪，娘的老子的不在时，能招呼的两个小的吃喝，帮助大人做些家务。
凤莲性格开朗，虽说个子长得瘦小，但爱唱歌，山里受苦时，组里女同学有谁起头，开始她还不好意思，后来听着听着便亮开了嗓子。那声音真好，依然像个没出嫁的十五六岁的女子，亮格洼洼的。“青线线蓝线线，蓝格茵茵的翠，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人。”哀怨委婉，据说她小时候本来出生在南门坡一市民家庭。只不过是家里姊妹多，那时候城里供应粮不够吃，南窑则的姨夫老余家没娃娃，娘的才将她给了姨姨家。姨姨因为自己不生，再没抚义小子（男娃），担心死了无人送终，早早地就给她寻了个上门女婿。那时凤莲才十四，长得猴个礽礽，白永华二十三，人高马大，身派跟山一样，一架身子压在凤莲身上像一堵墙。第二年春上还是个娃娃的凤莲跟前就有了现在比她还长得高的女儿延红。又过了一年就有了二女子二红，接下来便是每两年一个，有了儿子延平等娃娃一大群。从那以后，跟前有了三个娃娃的凤莲个子再没长高。一直到我们插队到了南窑则，跟前已经有了三个娃娃的她还是那么高高。
陕北民歌流传于榆林、延安的山坡、沟洼、田野、村落，是世世代代的劳动人民“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用拦羊嗓子回牛声吟哼吼喊出的山野之声、里巷之曲。“女人们忧愁哭鼻子，男人们忧愁唱曲子。”实际上，陕北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民歌。
那一年我们招工走时，凤莲知道我们招在了铁路上。第二年探亲，我们回去，她见到我们，说她的弟弟也招到了铁路上，问我认识不认识，我说认识。她听了非常高兴，随后指着墙上的照片，指着她的弟弟，问我:“你们那条件怎个？”我只能如实的说:“不好，条件艰苦。”她听了点头，说：“我听我们兄弟也说那不好，拾闹的想回来，又寻不下人。”那以后，我每次回去，都要到她家走走，看看她会不会给弟弟有什么捎带的话言话语。尽管我和她弟弟上班的地方离的很远很远，但是，偶尔还是有见面的机会。
前几年，我从安康调回延安后，住在火车站家属区。距贺敬之《回延安》里提到的杜甫川迎来，柳林铺笑，红旗飘飘把手招的柳林农贸市场很近。那一次进市场买东西，走进一杂货店，一进店撞见卖货的刚好是她儿子延平，那孩子一眼就认出了我，一把拉住我的手，问我:“老师，你怎在这里？”听完我的讲述，他这才知道我人调回延安，而且两人相挨如此之近。问起大人，这才知道身体一直健康的白永华年前突然得病人已去世，而久病卧床的他妈凤莲反倒安然无恙。
冬天了，五金店大小零碎货物满的流出铺门。我问他:“销路怎个？”他说:“能行，够吃。”延平现在城里已经买了房子，自己有车。生活过得安稳踏实，令人羡慕。说话间，才在忙的给我沏茶，已经来了客户。看到眼前这一切，作为他的老师，他的长辈，我再也无心也不忍心因为我的到来耽误他的生意，我知道作为生意人要靠生意吃饭，我不占用他的时间，不影响他的生意是我最大的幸福，也是对他最大的帮助。因此，借口自己还有事，忙给正站在梯架上给客户取货的他边打着招呼，迈开脚步匆忙的离开了他的店铺。
(二十四)
插队的第二年，队里农业学大寨，后沟修地，挖出来一个土墓，谁也看不懂，不认识瓦背上殷红的朱砂文字，不知里边埋得人是哪个朝代，叫什么名字，哪地方人？跟前围的一群人，有人说，这东西怕只有看老贾哩。
老贾是后来全家遣返下来的五七的右派分子。老牌高中生，原来是小业主，解放后进保险公司，身份职员。刚到南窑则受苦拿不了镢锄，上山尻子噘着爬不上去，上到山上又下不来，硬是往下溜。社员看见实在造孽，就将他编婆姨们一块，做点轻活。后来村里有了学校，想着他有文化，干脆叫他和他的大女儿父女两个人教学。没想到我们来之前，上面要求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头上戴有右派帽子的他，被成分出身政治面貌将他害了，父女两一块被赶出学校。从此只能闲呆在家里。
老贾被从家里请来以后，看完墓坑，又看了会瓦当。舌头嘴里蠕动了半天，一圈人才从他那已经不纯的苏州软语中听明白，说土里埋的人是个男的，埋的时间不长，出自清·光绪年间，距今大约就是一百来年。其他人问他怎看的，他动了动他天天在家里给一家人做饭，洗碗，泔水浸得像萝卜样红肿的胖指头说到：“夏商西周春秋战国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现在想起来我肚子里的这点历史知识大概正是受他那天看墓念得历史口诀启发，才自学捡来的。
后秋里开学，我买了一套《世界通史》，那套《世界通史》分上下两册。入账时，贾当会计儿子叫我将书拿来他看看。我将书拿去后，他当时没有还我，而是拿给队长。第二天一早队长撵到学生窑里，手里拿着那两本我买回来，还没来得及翻得看一页的《世界通史》，当着组里那么多，还没上工走的同学的面，怒气冲冲的质问我：“和平，我就不相信这么深的东西，娃娃们解开哩！”面对他的质问，我什么话都没说，心想。他是受会计蛊惑，认为我买那么贵的书是为你自己看呢，不是给娃娃看呢。那书，后来我招工走时，在会计炕上还见到过，那时，它已经被会计的孩子揉的有芯没面了。
作者简介：
▋作者：高飞，原名高和平。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插过队，当过民小教师。77年入铁路工作，干过列检，换过闸瓦，烧过锅炉，当过法官。为证明自己的爱好和价值，走出大巴山，早先搞过通讯报道。后因个人经历触痛，开始学习文学创作。作品散见《延安文学》和地市，路内报刊。创作作品有中篇小说《汉江在这拐了个弯》；散文《老沟的腊月》《列车行进在西延线》《山上那棵黢树》《额吉》等。
连载文章全部链接：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