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冬雨，在绵绵的“穷冬雨雪转春迟”中才有“人间有味是清欢”

连续几天的绵绵冬雨，一下子就打破了暖冬的假象。

气温呈断崖式的下降，随即，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寒冬的情绪中。

生活在这长江之畔，真正属于冬天的疾风骤雨并不常见，更多的却是冷入骨髓的阴冷潮湿，避之不及，又挥之不去。

宋代，探梅的熊禾诗云“入冬雨霜多，玄冥张其威。婉娈荆棘间，正恐不自持”，反倒是喜从中来，因为有所期待，也就不计较所付出的受冷的代价了。

但更多却是《冬雨不止》时所弥漫的哀哀戚戚的复杂愁绪，宋人游九言诗曰：

忽忽时节改，白日藏光辉。

重阴润九野，小雨纷微微。

苍山寒气深，高林霜叶晞。

田家秋成意，落落乖所期。

旷望独兴怀，戚戚愁寒饥。

事至当复遣，且掩荒园扉。

给孩子们启蒙《千字文》中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的朴素道理，字面意思上，是说寒暑循环变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秋季里忙着收割，冬天里忙着储藏，这就是一年的农事规律。

仔细想来，这简单的事实里又何曾不是人生的道理？

之所以要藏、要蛰伏，是因为世界寒冷、冬雨来袭，外界的压力、自然的压迫，很难让人去贯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独处于世界的一角，寒气深深、霜叶稀薄、独自感怀、愁寒饥迫……可能才是一种历经繁华和葱茏后的真实。

当诗人游九言最终“且掩荒园扉”时，又何尝不是掩藏此刻内心的荒芜与孤寂了，只是此番心事，往往不可与外人道也。

这份心事，在宋代的秦观，是《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初寒》中羁旅与魂牵梦绕：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沈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

乡梦断，旋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这份隐秘的心事，在清代的纳兰性德，是《于中好·握手西风泪不干》中的入骨相思与伤心缠绵：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

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

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无论是在现实的，还是在心头的，这冬雨的威力，冷我身心，扰人心绪，实在是不可小觑。

唐代的无名氏留有一首《占四时甲子雨》就十分地生动：

春雨甲子，赤地千里。
夏雨甲子，乘船入市。
秋雨甲子，禾头生耳。
冬雨甲子，牛羊冻死。
鹊巢下地，其年大水。

如此夸张，往往博人一笑，但冬雨之冷之萧索，又绝非是笑话。

正如明代的刘基所作的《辛卯仲冬雨中作（二首）》所云：

江城积阴愁玄冬，千家万家云水中。

乌啼黄昏雁叫夜，鼓角惨淡愁悲风。

青灯无光掩关坐，饥鼠相衔啼过我。

读罢残书有所思，冻雨霏霏泪交堕。

你看，冷冷的冬雨，所带给人的威压感，真乃是“愁云惨淡万里凝”，不仅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阴云愁寒中，千家万户都感觉湿漉漉的。

这样的天气，青灯也不甚明亮，连老鼠都饿得吱吱乱窜，那么人呢？读罢残书若有所思，但是冻雨霏霏之中，也有涕零两行泪了。

不过，身体所能感知的冷，又怎及茫茫天地间的至寒孤独呢？

唐代柳宗元的《江雪》却又在意境上更胜一筹，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终究，战胜天地之威，或者能达成自己救赎的，还是人自己，一撇一捺，支撑起的是人类的整体，敬畏天地却不是一味臣服，也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一般而言，冬雨总是格外地让人心绪难安，尤其是在路上，更让人无所归宿。曹伯启的一首的《清平乐·寄徐都司》所云：

昨朝＊诺。世事真难托。旅舍淙淙冬雨恶。怎地觥筹交错。东篱尚有花丛。他时不避悭风。传语徐卿二子，佳怀足慰衰翁。

就爱这一句“旅社淙淙冬雨恶”，也许雨不曾有如许大，但是因为是在羁旅途中，无数的心事，也使得这雨声淙淙如心鼓躁动了。这大概就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对于冬雨的感悟。

不过，这冬雨也并非全然是不可取的，它也曾孕育了希望和暖意。

元代的绍亨贞所写的《红林檎近 冬雨晚晴，次谢士英韵》就是如此：

山晚牛羊下，野荒凫雁肥。雨脚度江远，日光映林微。泥深何堪纵步，倚杖漫立苔矶。望极浦口云归。寒气透征衣。断冰随浪楫，斜竹偃风扉。江空岁暮，村深人迹还稀。待霜桥梅破，茅堂酒暖，放船速客延晖。

冬雨晚晴，美吧，还有期待，雨中的冬日，蕴藏着勃勃的生机，光这“山晚牛羊下，荒野凫雁肥”的起句，就已是让人欣喜，更何况“雨脚度江远，日光映林微”的豁然开朗和明艳。再有，茅堂里的一壶暖酒，人生之乐夫复何求呢。

如此，冬雨转春寒，就寄寓了人间多少的希望，其实不过是四季轮回而已。

唐代李频的《朔中即事》如是说：

关门南北杂戎夷，草木秋来即出师。

落日风沙长暝早，穷冬雨雪转春迟。

山头堠火孤明后，星外行人四绝时。

自古边功何不立，汉家中外自相疑。

宋代苏辙的《寒雨》又诗云：

江南殊气候，冬雨作春寒。

冰雪期方远，蕉絺意始阑。

未妨溪草绿，先恐岭梅残。

忽发中原念，貂裘据锦鞍。

虽然还是一样的寒冷，但是想到春意，总还有会有一丝温暖的异样感觉。。

这种细微而欢心的感觉，也许还是苏轼写的最为丝丝入扣，正如《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

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到底是不改吃货本色，从眼前的斜风细雨、淡烟疏柳中，从冬雨转春的寒意中，苏东坡早已堪破了人间至味——泡上一杯浮着雪沫乳花的清茶，品尝山间嫩嫩的蓼芽蒿笋所做的春盘素菜。

这是否是舌尖绝味，仁者见者智者见智，但是这种日常生活中涌动的清淡的欢愉，却是我们至今也感同身受的质朴、自然以及“诗与远方”，或者是更为幽微的“小确幸”。

一场冬雨，由缠绵、到寒意再到人间清欢，也是心意间的层层叠叠与峰回路转。

如此，即使不爱，也不会讨厌，而是与世界握手言和式的通透与理解。

大约，这冬雨里，也藏着催人生智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