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尼，又称加贺千代女，是日本江户时代最负盛名的俳句女诗人。六七岁时，千代尼就显示出创作俳句的天赋。十二岁时，父亲送她到俳人岸大睡处做帮佣并学习俳句。十七岁那年，松尾芭蕉弟子、蕉门十哲之一的各务支考到千代尼家中拜访，当时，千代尼临场创作的几首诗令各务支考大为震惊，他在后来的一封信中盛赞千代尼才貌出众，是写俳句的高手。有了各务支考的推崇，年轻的千代尼受到俳坛越来越多的关注，后来，她又获另一蕉门俳人中川乙由的指点与器重，正式开启她的写作生涯。
在江户时代，日本女性仍在“三从四德”的道德和社会价值观念下生活。大部分女性在成年后便走上为人妻、为人母的道路，长期留守家中，听从家族里男性成员之命。有史料称，千代尼也在十八岁选择了出嫁，但丈夫不幸在两年后去世，千代尼只好回到自己家中。脱离婚姻状态的千代尼自此有了更大的自由，她开始专注于俳句写作，技艺持续精进。另一方面，她的单身女性身份也使她能够较为自由地外出旅行，与其他诗人和前辈交流。在俳句几乎是男性作者天下的时代，千代尼为女性占据了一席之地。
千代尼的俳句理智而风雅，充满女性特质。她为后世留下的近两千首诗作虽大多承继蕉门俳风，着眼于自然万物和四季风貌，却也不时流露出对女性身体、情感和生活境遇的关注。她曾多次赞叹女子肌肤的好颜色（夕颜花—— / 啊，女子肌肤 / 映眼时），也毫不避讳地书写女性深藏又盛放的情欲（根深蒂固，/ 女子的欲望—— / 野紫罗兰）；她以看似平淡的口吻描绘女性操持农事的辛苦（女人们又到 / 田里插秧—— / 头发未梳）；她的许多“柳俳”都隐隐指向女子卑微的社会角色（青柳—— / 无论植于何处，/ 都安静）。
年近五十岁时，千代尼的多为师友相继离世，使她倍感空虚。1754年，千代尼落发为尼，但并没有把自己关进尼姑庵，而是在家修行。她曾表示，自己并非弃世，只是觉得人生无常，愿进入佛门后可以求索古人所谓“不舍昼夜流”的水之心、水之道。在她晚期的俳句中，“清水”这一意象多次出现，可以说是千代尼参透世事、返璞归真的心境写照。
日前，千代尼的俳句集《牵牛花浮世无篱笆》由雅众文化出版，共收录千代尼不同创作时期的代表俳句250余首。经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中选取部分作品，以飨读者。
这胖脸颊、好脾气的
丑女——每天早上
尽看着她春日的庭园
（译注：原文为“おかめものみるあさあさや春の庭”。这个长得像日本丑女假面具“阿亀”（おかめ）的女人，可能是被同代人评为大美女的千代尼谦虚的自况。）
2
月色朦胧——
撞到了
一棵小松……
3
把鸟鸣
让给世界——
但留松风之音伴我
（译注：此诗所写应为千代尼五十二岁（1754年）落发之前，内心对“浮于世又隐于世”的生之境界的期盼。）
4
雨云当头——
青蛙把肚子挺得
大大的……
（译注：此诗颇有趣。青蛙爱玩水，雨云才飘过来，就迫不及待挺肚准备让雨淋！）
5
樱花初放——
那些脚印是
男人的……
（译注：这首诗今日读起来别有趣味，有点“女性在发声”的某种“女性主义”倾向。）
6
樱花初放：如果
今天不去看，明天
是否已成二手花？
7
傍晚寺院钟声
被樱花
拦截在半空中
（译注：诗中钟声、樱花的意象，以及听觉、视觉“联觉”的运用，颇可与芭蕉1687年的名句相比较——“樱花浓灿如云，／一瓣瓣的钟声，传自／上野或者浅草？”。樱花团团，似将远处传来的钟声拦住、笼罩住，我们分不清到底是听到花之声，还是看到钟之花？）
8
被丝线般的樱花
缠住了——
蝴蝶索性睡午觉
9
奔跑的马也闻着
它们自己的脚——
啊，野紫罗兰
10
根深蒂固，
女子的欲望——
野紫罗兰
11
青柳——
无论植于何处，
都安静
12
柳条，要缠
要解——
要看风呢
13
清水：
没有正面
没有背面
14
双手放开，
众物落地——
啊，清水
15
更衣：
她的美背
只让花香窥见
16
女人们又到
田里插秧——
头发未梳
（译注：日本江户时代，种田之事大多数由女人负责。有时男人们也会被叫到田里帮忙，譬如下一首诗中所显示的。）
17
啊，只有今天——
用男人
来种田
18
即便赏月
女人仍渴望
阴影
19
蚊帐的一角
松开：
啊，月亮
（译注：这首俳句看似简单其实复杂。据说有人问千代尼可否以十七个音节写一首包含四角形、三角形和圆形的诗，她即以此首译成中文后总共十字的诗作答。）
20
秋野——
有些草成花
有些草不然
21
雪压竹上——
须屈身啊，
这浮世
22
不必再梳理
头发——我的手
摊开在被炉上
（译注：无发可梳、以（佛）法代发，不必再费心于发的千代尼，旷然地写了此略带自嘲之句。）
23
飒飒的风，被
冬日小树林
分裂，解散
24
献水仙致哀——
两眼分不清
花与雪花
（译注：此诗写于1775年，为七十三岁的千代尼悼俳友麻父之作。老去、眼花的千代尼在亡友灵前献花，却分不清水仙花与雪花。）
25
我亦见过了月
因此我跟
这世界道别
（译注：千代尼于1775年9月8日去世。在这首辞世诗里，她坦然、安然、皎然地向世界告别……）
本文诗歌选自《牵牛花浮世无篱笆：千代尼俳句250》一书，由雅众文化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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