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究《红楼梦》里芳官的身世：芳官的戏曲功底与“外国名字”

芳官是《红楼梦》里十二优伶之一。在元妃省亲前，贾府专程派人到苏州聘来了教习、购买了行头，同时还买了十二个戏子，组成了贾府内部的一个戏班子。芳官是扮演青衣的，在太妃去世后，戏班要解散，芳官就被分到怡红院成了宝玉的丫鬟。

1 芳官的戏剧功底

芳官的嗓音很符合贾母对戏曲的标准，在第五十四回里，贾母听了外聘的戏班唱的《八义》，觉得不清净，就单独让自己家戏班里的芳官清唱一出《寻梦》，且“只用箫和笙笛，余者一概不用”，可见芳官唱功了得。

为什么这样讲呢？《寻梦》是《牡丹亭》里第十二出，旨在表现戏中人物内心的哀怨、孤冷和凄楚，属于“冷戏”。戏曲史专家徐扶明先生曾经点评《寻梦》是“独角唱功戏”，也就是说演员必须有相当扎实的功底才能唱出韵味。而芳官在演唱这一曲目时，“众人鸦雀无闻”，可见唱功之深、效果之好。

这个人物，曹雪芹在原著中用了很多笔墨来塑造。比如她跟赵姨娘吵嘴、顶撞王夫人、把送给贾环的东西直接扔到炕上，等等。然而她的身世并没有我们看上去那么简单。

2 芳官的不寻常表现

在第六十回里，芳官去柳嫂子那里给宝玉要“一样凉凉的和酸酸的素菜”，正好遇上探春房里的小蝉来取糕，芳官想尝尝，小蝉却不给。这时柳嫂子赶紧拿了一碟糕给她。芳官却没吃，把糕掰开了打雀儿玩，还说：“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头买二斤来给你。”

在第六十二回里，贾宝玉过生日，柳嫂子特意给芳官做了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胭脂鹅脯，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的绿畦香稻粳米饭，芳官说了一句：“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

还是在《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当中，宝玉过生日，跟众姐妹一起喝酒庆祝，芳官受了冷落就一个人回屋睡觉去了。宝玉单独跑来叫她一起吃饭，芳官却说：“……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

以上这些表现，都不太像一个普通戏子的作为。而刚刚这段话里更是透露出了两个信息：第一，芳官是南方人，吃不惯面食，要吃粳米饭；第二，她以前在自己家要喝掉两三斤好的惠泉酒。

乍一看，这第一条信息没什么，芳官是姑苏人氏，不爱吃面食很正常。然而这第二条信息则是让人非常吃惊。

3 何为“惠泉酒”

什么是“惠泉酒”呢？

我们都知道，江苏无锡是吴文化的发源地，且无锡惠山多泉水，有“九龙十三泉”之说，更被赋予了“胜地名泉”的美誉。惠山寺石泉更有“天下第二泉”的美名，在宋徽宗时期，二泉成为了皇家贡品，“月进百坛”，二泉水在当时还被当做商品来进行交易。

唐代大学士李东阳都曾在诗中写道：“惠泉春酒送如泉，都下如今已盛传”；元朝时期，人们用二泉水酿造糯米酒，称为“惠泉酒”，以口感清醇香冽闻名于世；明代时，惠泉酒的清冽芳澈更为天下人所向往，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也写过“惠山泉酒”。而到了清代，惠泉酒更是作为贡品运往宫中进献皇帝，雍正登基时，曹家作为江宁织造府，就一次进献了足足四十坛惠泉酒来恭贺新帝继位。

4 芳官的身世

从《红楼梦》的几个片段描述里，我们可以看出，芳官家里原来的经济条件是不错的，所以她才会用糕打雀儿、还看不上柳嫂子专门给她做的丰盛餐食，觉得“油腻腻”的。而她一个小孩子，能“吃上二三斤惠泉酒”，而且还是进贡给皇帝的名贵酒品，更加说明她原本应该出生于富商或者官宦人家。芳官姓花，应该是花氏一族走向了没落（很可能是被抄了家），家中女眷都被卖掉，所以芳官才沦为了戏子。

在《红楼梦》里，相似境遇的女子也有几个，比如香菱从小被人贩子拐卖，自此便身不由己；而巧姐本来出生在贵族家庭，娇生惯养，却奈何不了贾家走向了衰败，最后也被卖掉了。按照芳官当时的年龄判断，她把小时候在家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说明家道中落的时间不算太长，她学唱戏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万艳同悲”、“千红一哭”，相似的悲剧何其之多！

而同样生于富贵之家的黛玉和宝钗，从小都得到了良好的教育，黛玉是诗歌界的“奇才”，宝钗博学广识；宝琴随着父母游遍了海内外，才情也堪称一绝；探春不仅才学出众，还有高超的管理能力…… 然而看看芳官的境遇，这些大家闺秀未来的命运，可能更加凄惨。

5 细论芳官的“外国名字”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在庚辰本第六十三回里，宝玉给芳官改了两回名字：“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践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

这个“温都里纳”到底是什么呢？这一段里也提供了一些线索。

所谓“海西”，在汉朝以后统称的是地中海以西的地方，后来这个词泛指欧洲。“福朗思牙”从读音上乍听起来很像“法兰西”，但是因为明朝中期实行的海禁政策，法国与中国相互往来的时间大概要到了拿破仑时期，也就是清朝后期，因此“福朗思牙”不太可能指代“法兰西”。不过，在明清时期，有个音译词叫做“佛郎机”，听起来很像“福朗思牙”，这个词指代的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当时这两个国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殖民国家，海外殖民地的范围靠近了中国的边界，并且与中国已经有了一些往来。明《广州通志·夷情上》里有一段记载：“佛郎机素不通中国。正德十二年（1517年），驾大舶突至广州澳口，铳声如雷，以进贡为名。” 几年以后，明朝军队捕获了葡萄牙的走私船，船上有一名中国人了解葡萄牙的造船和铸炮技术，于是通过这种方法，明朝引进了西方的火炮。

因此有人判断，曹雪芹可能知道葡萄牙或者西班牙这样的国家。而现代学者通过比对，发现只有西班牙语“vidrira”一词的发音跟《红楼梦》里提到过的“温都里纳”最为接近。而这个词汇的意思是“彩色玻璃”，在意义上也跟“温都里纳”是一致的。

《红楼梦》里另外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薛宝琴。第五十二回里，宝琴就自述说：“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沿海上买洋货。”于是有的读者会猜测说，也许曹雪芹生前身边确实有做海外贸易的人，曹雪芹在写作时就将这个人物进行了艺术升华。而这个外文词汇也是听身边这个人说起过的，于是就把这个词用在了芳官身上。

究竟是不是这样呢？我在研究曹家的历史时，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细节：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收藏过《侍儿小名录拾遗》一书。“雪芹幼读该书，对侍儿诸般名字，知之甚稔，故在书中为侍女起名，信手拈来，俯拾即是。” 当然，“温都里纳”一词并没有在该书中出现。不过，我们不妨顺着上文“贸易”这条线捋一捋。

《魏略》当中有记载：“大秦道即从海北路通，大秦道既从海北陆通，又循海而南，与交址七郡外夷，北又有水道，通益 州永昌，故永昌出异物。前世但论有水道，不知有陆道，今其路如此。”这个路线同样是印度人到中国的路线。而早在汉代时期，中国曾派遣使者前往印度的属地黄支国。在当时，印度曾向中国输入过一种“璧流离”，也就是彩色玉石。到了曹魏时期，改名为“璧琉璃”。而有意思的是，梵文当中的宝石、玉石是“vaidurya”。值得注意的是，古埃及发明了玻璃，并且加入各种元素使其变为彩色玻璃，而埃及的船只曾经将彩色玻璃制品运往了印度并在当地销售。而中国从汉代开始，就从印度输入了这种“人造彩色玻璃宝石”。因此，《红楼梦》里的“金星玻璃宝石”可能就是“人造彩色玻璃宝石”，而曹雪芹给芳官所起的外国名字“温都里纳”很可能就来源于梵文“vaidurya”。

小小一个芳官，不仅身世扑朔迷离，就连一个别名，也引出了许多历史和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