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村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狗眼很脏,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但凡村里狗围着哪家叫,过不了多久,这家准得死人。这种说法之所以被传得神乎其微,也是因为老一辈人嘴里所谓的亲眼得见。
旧年月,槐村有一家王二狗,专干卖狗肉的营生,十里八乡的狗一听见王二狗这三个字,撒腿就逃。有人劝过王二狗,杀生太多可是会有报应的。王二狗睁着一双鹰眼,亮着一口大黄牙,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屁的报应,他可是玉皇大帝跟前的狗官,下凡也是为了好好调教狗,给人谋福利,玉帝都吃狗肉,人咋就吃不成?
王二狗这么说也是有理由,他家里养着的一条狼狗,那狗的体型比普通狼狗大一倍,双眼的颜色不一样。人人都传狼狗的那只红眼是鬼眼,能看见人身上不干净的东西,一般人从它身边经过,它是不叫的,但凡狗冲着某个路人叫了几声的,不是受伤就是家里死人,有那么一两次,由不得人不信。
王二狗说,那是狗嗅出了脏东西。在那之后,被狗盯着叫过的人,立马准备好银子,去王二狗家,王二狗摆好香台,将狗放在神坛上,王二狗摇着驱魂灵,念着驱魂咒,人跪在香台下冲着神狗磕头。
狗不管人冲它磕不磕头,见着台子上的牛羊猪肉,哈喇子能顺着台子上的木头缝流在地下,王二狗为了防止那条狼狗乱动偷吃肉,他左手摇铃,嘴里念咒,右手里还握着一条用牛皮鞭子,狗不老实趴着,一鞭子抽上去,狗缩着嗓子“嗷——!”地一声。
所以,每每王二狗家一办法事,人嘴里的咒语和狗嘴里的嗷嗷并驾齐驱,那声音像冬天夜里扑簌簌地朔风,嗷呜地比出殡的唢呐声都闹心。
久而久之,刚出生的孩子也得如是这样操作一番,但凡狗不叫的,便是活人生的孩子,要是狗叫的,那就是鬼生的孩子,不仅孩子得活埋了,那个媳妇还得去王二狗家待一晚上,驱鬼。
每每王二狗家留下有鬼气小媳妇,有些个大胆子的年轻人半夜爬墙跟,驱鬼的铃声没听到,女人哼哼唧唧地呻吟声在夜里响亮亮地像银河里的星光。王二狗解释地也很到位:“驱鬼驱鬼,老子不趴在那娘们身上,鬼驱得了吗?老子可是玉皇大帝跟前的狗官,神仙的精子,可是比金子还金贵,能捣进她身子里,算是她的荣幸。”
人们说话的时候,那条异眼的狼狗正有气无力地趴在土墙底下,盯着院子中央桌子上那几个药酒罐子,那里葬着它第五窝的孩子,狗轻声呜咽着,熙熙攘攘地人群里都在询问王二狗,那药酒啥时候泡好,没人注意狗的眼泪浸湿的那一小块儿土地。
那条狗每生下一窝崽,王二狗就将这些刚出生的小狗泡进加了药草的酒里,那是灵丹妙药,包治百病。每天来找他买药酒的人络绎不绝。
一条狗,养得王二狗一家富得流油。
狗生第六窝崽的时候正是正月十五,那晚不见星光,只有如盘的月亮,硕大的月亮里隐隐有像血管的血液一样的红色在缓缓流动,起初还是影绰绰地几条,不一会儿,就像炸裂地血管那样,红色迅速浸染了整个月亮。
王二狗家的那条狗,突然双眼喷血,转头将它生的那三只崽全部咬死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嘴角还有鲜血在不断溢出,狗仰头朝着如血的月亮嗷叫,那高亢而凄厉地叫声,仿佛穿透了云层,没过多久,一波又一波地狗吠声此起彼伏,声浪叠加像潮水涌动。
有人说上百头,有人说上千头,在那晚如血的月光下,狗影像一抹浓重的黑影,越过弯曲逼仄地小巷,朝着王二狗家涌去。
王二狗被狗吃得只剩一滩血渍和被撕裂的碎布,他媳妇和孩子都没能幸免,而那几十个泡着狗崽的药酒罐都被打碎,但是药酒里的狗崽,却消失不见。
没人唏嘘王二狗被狗吃没的身体,只是惜叹被野狗砸碎的药酒,“狗日的杂种,跟王二狗有仇,非得把那些药酒搞没了,狗日的就是狗日的。”同村的二麻子骂骂咧咧地从王二狗家出来。
老一辈人说得煞有介事,年轻人连眼皮都懒得给一个,年轻人们心里都嘀咕着,估计又是哪些神神怪挂的小人书里翻出来的老掉牙的东西。
可这几天,全村的狗却突然集体发作了起来。
全村百十头狗,每到太阳落山就围着瓜娃家的院子叫,瓜娃投毒,驱赶都不管用,弄死一批又上来一批。群狗的叫声堪比鬼哭狼嚎,很像狗脖子被人用细线扎紧,就留了那么一口气的缝隙,刺啦啦地。那阵仗,像在哭灵。但凡是阴天,朔风嗷嗷地吹,狗声呲呲地吠,槐村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
村里老人们午后闲着没事儿,蹲在村尾的土墙根那儿,抽着旱烟袋,瞅着蓝瓦瓦的天,叹地气比烟管里冒出的烟还长,许久悠悠吐出几个字:“报应来了。”一堆地叹气声聚拢到了一块儿,比狗吠声还让人心慌。
这话要是被瓜娃听见,那冷脸上绝对又会加一层霜。但是又不免心虚,不敢多言,低头绕开人群走。
狗吠了大概一周,瓜娃三岁的儿子乘大人不注意,被一只小土狗吸引着出了门,没一会儿就被一群野狗拖进了坟地,啃咬得什么都没剩下。
瓜娃哭得肝肠寸断,睁着一双血眼回到原先住的院子里。
瓜娃五十六岁那年,才有了这个儿子。
这还是喝了那药酒后。
他媳妇不生。
换各种医院看,找各种神婆算,两个人都没毛病,可就是老母鸡不下蛋。眼看着瓜娃都五十五了,膝下无子,在农村,这不仅是不孝的大罪,全村人的嗤笑都能淹死人。
起先,瓜娃想借个肚子,但被他媳妇知道了,举着刀就跟了过来,瓜娃裤子都来不及脱,就被他媳妇逮住,揍成了年画娃娃,脸肿了两圈。
后来,瓜娃听一个过路人说,远在隔壁县的一个村子里神婆很灵验,他连夜赶了过去。神婆的一番话,让瓜娃先是冷汗涟涟,后来心里又冒出了几分希望。
瓜娃进去,只见神婆盘腿坐在炕上,屋里没有窗户,屋里的光明只靠香案上摆放的两只蜡烛,借着微弱的蜡光,瓜娃看见神婆身后挂着不知道是哪里的神仙,瞪着一双圆目,呲着獠牙,双手举着一杆茅仿佛要从画里扎出来。
瓜娃还在愣神,神婆突然睁开眼,一双没有眼珠的白眼仁直勾勾朝瓜娃看过来,“过来!”
瓜娃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这神婆的声音,像冬天的枯树枝磨在地上,刺得耳膜生疼。
“哼哼哼,瓜娃,你可算是来了。”
瓜娃一愣,缓了好一会儿神,蹲在门角,就那么看着神婆。
神婆接下来的话,倒是让瓜娃先是冷汗涟涟,后又升出了希望。
神婆说,瓜娃没孩子,是因为他住的这个地方,百年前,就是王二狗的家。这方圆十里都知道王二狗的事儿,但是没人能说得清楚王二狗家具体住哪儿。神婆说她曾经做法,去地狱找着了王二狗,王二狗亲口告诉她的。
瓜娃家正好是一个巷子拐角处,门朝西南尾朝东北,西南按风水的角度老说,乃是坤卦,又是鬼门线,所谓一线隔生死,入得阴间去不得阳间。鬼气如此旺盛的地儿,哪还有什么子嗣运。
但是,鬼门线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鬼气旺盛的地方,贯上阳间药材的加持,能制出上好的药酒。
当初王二狗药酒的疗效,的确药到病除。
神婆给瓜娃指了路,先搬家,后做药酒。
神婆将她自己养得一条怀孕的母狗交给瓜娃,母狗肚子的崽就是药酒的药引子。神婆将药材配好,交代瓜娃用二十斤黄酒,分五个罐子装好。万事妥当,就等着母狗下崽,恰好五只,瓜娃心想那个神婆真会算。
瓜娃抱走狗崽,将它们分别泡进五瓶药酒里,那几个狗崽没扑腾几下,就沉在了罐底。
瓜娃想起神婆的交代,转头朝那条狗走过去。
母狗冲着瓜娃哀嚎,两个前爪合在一起,像是在哀求他。瓜娃抡起的棍子停顿了半晌,神婆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乘着母狗刚生完好虚弱就打死。瓜娃试了几试,还是下不去手。他松开锁链,对狗说:“别怪我,你好得以后还能生,我连个后人都没有。我放你走吧,我对不住你。”
母狗喘着粗气,一点点挪动着身子,不一会儿就淹没在漆黑的夜色里。
五罐泡好的药酒,神婆只给了瓜娃和他媳妇每人一小盅,其余的都被神婆扣下。
瓜娃走的时候,神婆那刺耳得声音从背后响起:“你会后悔的。”
瓜娃回头,神婆神色依旧,整个身形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像个水影在不断晃动,瓜娃想着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没过多久,瓜娃再去寻那神婆,村里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再看神婆的家,一堆杂石荒草,同村人的告诉瓜娃,那地方最早的时候,是个乱葬岗。近几年更加邪门,一到晚上,总有野狗在那儿哀哀地低鸣。
再后来,瓜娃的儿子降生,关于神婆的事儿,他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直到,瓜娃的儿子被野狗啃食殆尽,瓜娃再次想起神婆那句话。
瓜娃的儿子死后,媳妇也得了疯病,被马路上过来的大货车压成了肉饼。瓜娃嘴里一边念叨着,狗日的,一边四处杀狗。
瓜娃专挑已经显了身形的怀孕的母狗下手,他狞笑着将绳子套到狗脖子上,抡起棍子,朝狗肚子打了过去,狗凄惨地叫声和从下体喷射出的血液,一点点飘向空中,渗进土壤。
远处天边最后一抹光明被吸走,村子陷入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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