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北上到鹤岗买房的年轻人，有人幸福感爆棚，有人依旧矛盾

记者/ 李子建 编辑/ 孙杨

东北边陲小城鹤岗市，11月已入隆冬，一个普通的小区超市内，老板问操着一口川味普通话的刘佳森，你是哪里人，到这里做什么。

刘佳森指了指一栋楼房，告诉老板：“楼上就是我的家，从厨房窗户看下去，每天都能看到你。”

老板不明白，接着问他，你是在鹤岗出差？做生意？怎么不去住旅店。得知刘佳森花2万元买了6层49平米的一套楼房，老板摇了摇头，甩出一句话：“买房，这里有啥好的？”

鹤岗随处可见的卖房广告

刘佳森笑一笑，挑几个土豆、西红柿，付了钱，没有回答老板的话，拎着一兜子菜走出超市，转个弯，上楼回家。他说：“老板不了解我的经历，认为奇怪正常。没来鹤岗买房前，心就好像气球，里面空空荡荡。现在买了房，里面被填充满了，感觉很幸福。”

“2万一套房，我终于有了一个家”

第一次在网上看到黑龙江省鹤岗市一套房子2万元的新闻，在成都打工的刘佳森一时不知道真假。在他看来，2万块钱在成都买个厕所都不够，怎么可能买到一套房。他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得知这是一座位于中国最北方的“五线”小城市，靠近边境，与俄罗斯隔黑龙江相望，多年来，因为寒冷和缺乏工作机会，导致大量年轻人外流，当地发展缓慢，房价低廉，被年轻网友称为“没有出路”的地方。

但是2万元的房价还是让刘佳森很动心，他找到了鹤岗当地房产中介的电话，对方告诉他，可以亲自来看一看。

在成都市，刘佳森租住在一个约4平米的隔断房间。他立刻决定到鹤岗看一眼，如果是真的就买一套。他安排了行程，先从成都坐49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哈尔滨，再乘坐8个小时的大巴车到达鹤岗。

今年7月18日，刘佳森在房产中介的引领下来到大陆（当地地名），3路车从这里经过，设有大陆公交站点，交通还算方便。中介带他来到公交站附近小区的一栋居民楼，超市、小药店、理发馆，生活配套齐全。

刘家森2万元购买房屋后，拿到房本

刘佳森看了六楼一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49平米，室内有一张床、沙发、桌子、衣柜等简单家具。随后，房主报出销售价格：2万元。听到这个数字，刘佳森激动不已，“如同在沙漠里活了10年，正渴得要死，突然你给了我一瓶水。满满的幸福感，简直要爆棚了。”

刘佳森当即拍板决定购买，当天上午就去办了过户手续。仅用一个半小时就办理完成了。七天之后，刘佳森拿到了房产证。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刘佳森铭记于心。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房屋产权证，刘佳森打开，看到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他双手捧起产权证，就把证亲了一口，“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笑。我有房子了，有了一个家，不再是流浪的人。”

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刘佳森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将房本打开，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在卧室、厨房等各房间转了一圈，大声说：“我回来了，房本上有我的名字，我是房子的主人。”

当天晚上，刘佳森去往楼下超市买了一只熟鸭、花生米等一些卤菜，买了两瓶哈尔滨啤酒。一边吃喝，一边将买房的事情发布到了朋友圈，还一一向朋友们发送消息，“一个人来到鹤岗，是有些孤单，但我突然有了房子，体会到了生活当中的美好。希望他们来朋友圈里点个赞，祝福我。”

在此之前，刘佳森也曾想过在成都买房，但这个愿望对他来说，太难了。他一个月收入3000元左右，除去吃喝房租等开销，每个月存款约1000元。“工作非常累，上午7点进厂，晚上10点下班”、“人生很现实 ，我文化不高，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在成都，刘佳森一度绝望地认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买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有时候看到中介贴的广告有20万元的房子，刘佳森跑过去一看，结果发现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情，标那么便宜的房价是为了吸引你来，真实的价格至少50万元起。

简单明了的账算下来，一年存款1.2万元，按照成都的房价，刘佳森需要积攒41年，“这样的生活太压抑了，我不愿意。”

刘家森在楼下买食材

刘佳森并非个例，自从鹤岗房价低、人口外流严重的现状成为新闻后，全国各地有不少年轻人“逆流”而来，选择在这里买房安家。

广东湛江人郑前也是其中之一，来到鹤岗买房前，他在广州生活了七年。一线城市工作、生活压力都很大，有一段时间，郑前天天开水泡面，吃很便宜的东西。那时候养成的习惯，不喜欢对自己好，不买贵的衣服，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穷怕了。

郑前坦言，他在广州常常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在大城市生活，如果不是特别优秀的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你就会无形地感觉到一种不愿意去承认的绝望 。你不敢去承认，自己就好像一只蚂蚁一样在街上，有一种渺茫感。”

在郑前看来，鹤岗的生活也会有压力，但不存在压到人即使努力了，也没有希望的情况。他说：“我在鹤岗买房是希望有个家，心里有个底气。选择在鹤岗居住，我承认是不愿意面对在广州生活工作的压力。”

物价虽低，但本地不易找工作

鹤岗中介梁云鹏开始频繁接待来鹤岗买房的外地人，是从2018年开始的。2万元一套的房子，来源于棚户区改造，多数为老小区的顶楼，面积普遍在40至50平方米左右。好地段的房屋，如学区房等，均价则在每平米4000元左右。

至今为止，梁云鹏接待过超过200位外地人，年龄在25至36岁之间。他发现这些人买房有两个特点：一是越便宜越好，一些人手里的钱有数，多一分钱也没有。有的人会直接把银行卡的余额给他看，总共不到2万元，说声大哥，我就这些钱，你看着帮我介绍。遇到房东要价2.5万元，买房者会一点点砍价，最终还价一两千。不够的钱，就从一些网络平台上借点，凑够了直接打款。

第二个特点是要求能够拎包入住，理想的房源是具备简单装修，屋子里有床、沙发、衣柜等家具。在买房者看来，装修的费用，铺个地板砖，购买简单家具，满足生活所需，全部都是钱，甚至会超过购房款。

鹤岗物价水平较低，小餐馆五元面店多处可见

山东菏泽单县人孙显伟，用10年的积蓄在鹤岗全款购买了一套房屋，前房东把家用电器、家具等全部留给他。交完房款，他的身上仅剩下五百多元钱。他说：“全款买房，心里踏实。以后多挣钱少挣钱，至少没有人会赶你走。”

房子买下来，孙显伟开始了在鹤岗的生活。物价低，人热情，是孙显伟眼中鹤岗最大的优点。

此前他在青岛，吃碗面15元，喝碗羊汤25元，猪肉28元一斤。但是在鹤岗，随处可见5元一碗的面，有肉，有汤，滋味不错。小店里羊汤6元一碗，还要加一大块羊肉。猪肉18元一斤，蔬菜、水果方面，价钱也至少便宜20%。甚至只需要一块钱就能买五根玉米，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本地人热情 ，对外地人不见外。孙显伟很久没有过如此慢节奏的生活，在居所附近的公园，看到有人散步，拉个人就能够聊半天：你怎么来这里买房，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饭馆，甚至谈到了是否结婚，要不要给你介绍个对象的话题。

但是，物价再低人再热情，生活也还是需要赚钱。孙显伟打听了一下，鹤岗最好的工作，在当地人看来就是公务员，而一些没有太大规模的企业，工资相对较低。服务行业如旅店、饭店一天工作12个小时，月入2000元。孙显伟甚至还打听到了环卫工人，月收入仅1200元，还不好找，要托熟人。这让孙显伟打消了在当地打工的念头。

孙显伟来鹤岗买房前，在青岛开了一家电信业务小店，卖手机卡、办理一些宽带等电信业务。他准备在鹤岗也开一家类似的小店，于是花费数天时间考察市场，看看在哪里开店好，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想法有些一厢情愿。

在青岛，各个小区都会有一家电信业务门店，有些规模的居民小区，甚至会有两至三家竞争。孙显伟在鹤岗各个区域考察发现，一个行政区域才有一家电信业务门店。他与门店的店员聊天，一上午也看不到有几个人办理电信业务。因为鹤岗人口外流严重，迁徙出去，所以新装业务少。而宽带不用了，办理拆除业务，行话叫作业务减量。一天观察下来，业务减量要超过增量。

打消重干老本行的念头，孙显伟购买了一台电脑，在网络上接活儿，为某游戏做地图的业务。他使用地图编辑工具，为该款游戏设计各种地图，在地图上再编辑游戏人物的相关剧情，比如可以在地图上销售皮肤、游戏等等。制作完成，上传到游戏平台，此后在地图上开设付费业务。玩家购买地图、道具等，得到的收入与游戏平台分成。做游戏地图，每个月收入2500元左右，在鹤岗生活足够用了。

孙显伟在厨房准备午餐

在鹤岗定居后，孙显伟的生活符合他的预期，每天睡到自然醒，买菜做早餐，上午做游戏地图，平均每天七个小时工作量。晚上看看电视，刷刷视频。有时一次买足了菜，可以两三天不下一次楼。

在鹤岗，无亲无故的外地人抱团在一起

一个人生活略感寂寞，孙显伟花费60元买了一只小猫，工作累了逗逗猫，也为家里增添一点活力。他在鹤岗无亲无故，后来加入了一个外地人定居鹤岗的微信群，包括他在内，群里有34个人，分别来自天津、广东、福建、内蒙古、山东等省份。和一些买了房就走，并不在鹤岗生活的人不同，这个群里的人全都定居在鹤岗。

34个人，年龄在25岁至36岁之间，大多数都未成家。群友刘定介绍，只有一个结婚的人，在鹤岗市中心区域不错的地段，花费4万余元购买了一套50多平米的房屋。买房后，男人外出打工挣钱。女人在鹤岗刚刚生完小孩子，本地物价水平低，养孩子花费较少。

34个人没有一个人在当地找工作，主要原因是工资低，此外鹤岗本地提供的职业种类有限，他们曾经从事的一些工作，只有大城市有。目前，群里人的工作基本上与网络相关，有微商、网络游戏道具买卖、游戏地图制作、网络直播、自媒体等等。

只需要一根网线，哪里都可以开工。前一段时间有个女写手刚刚在鹤岗花费3万元买了房，她为各微信公众号写稿子，看公号类型，写一篇80、100、150元不等。刘定说：“网络上的工作收入不太稳定，这个月收入高，下个月可能低。好在鹤岗的低物价，抵消了生活上的一部分压力。”

31岁的湖南衡阳人张念九在鹤岗做微商，此外还做股票买卖。他在鹤岗购买了一个78平米的房子，房价6万余元。

来这里之前，张念九在网络搜索鹤岗，网友们的评价多为地处偏远。他有些怀疑，房价如此便宜的城市，环境是不是有些脏乱差。结果来了之后，发现街道整洁干净，绿化好，市区繁华地段人来车往，购物也还方便。相比一线城市，鹤岗除了大型商场、娱乐场所少一些，其他都还好。

与全国大部分地方炎热的夏季不同，7、8月份的鹤岗，气候清爽宜人，每天凌晨两点便天亮了。冬季则在下午4点左右夜幕降临，5点多钟天已黑透。北方城市，冬季寒冷，雪季早至。张念九还记得在鹤岗看到的第一场雪，室内温暖如春，窗外雪花飘舞，南方没有这么大的雪，他特别喜欢在自己的房子里感受冬季。

张念九购买的房子，小区里以中老年人居多，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邻居们自来熟，他养的狗跑下楼，大妈会牵着狗送上楼。每天与大爷大妈见面，他时常感觉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悠闲自在。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只有两三个居住在小区，因当地工资收入较低，许多年轻人选择外出打工。

他住的小区距离市中心约四公里，对于有大城市生活经历的人而言，四公里的距离，可能还没有跨区，对比鹤岗的生活，这点距离可以接受，并不算偏远。花上20元，出租车可以拉着乘客穿城而过，两个小时便可以逛遍鹤岗。

张念九此前做文玩生意，在他看来，微商、炒股可以在鹤岗或者是其他任何城市，不受所在区域影响，工作可以很好地处理。但是他并不认为未来会有更多的微商或自媒体向鹤岗聚集，也不会成为趋势。

在张念九看来，做微商并不是发个朋友圈就有生意，也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商业模式。这种不限地域的职业，不仅会出现在鹤岗，完全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房价、物价较低的城镇。

“我们不是失败者 只是不想再负重前行”

在鹤岗买房并定居的34个人组成的群里，刘定坦言，一部分人确实是因为原本的生活不太如意，混得不太成功。

但他并不认同许多网友的判断，认为在鹤岗买房的外地人，都是生活上的失败者，是loser。刘定觉得，每个人对成功的定义，以及评价标准不同，他更愿意把在鹤岗买房的外地人群体，称为“不想再负重前行”的人，“若是你拼命挣钱，也能挣得到，大家只是不想背负数百万元的房贷，把未来30年的人生绑架在房子上。”

外地买房人多乘坐火车前往鹤岗

在刘定看来，来鹤岗买房子的外地人，大部分都是被高昂的房价压迫的人。没有房子的人生，就好像流浪狗似的，在别人的屋檐下避雨，随时可以赶你走，“买不起大城市的房子，还买不起小城市的房子吗？在哪里不是生活，何必非要过得这么累。”

刘定也承认，在鹤岗生活，人向上发展的空间缩小了，未来的发展会受限制。

郑前在鹤岗通过直播卖房、经营淘宝店等工作，月收入在万元以上，生活自由自在。此前在广州七年，感受到的苦恼指数很高。比如他没有在广州的电影院看过一场电影，会认为既然能在家里用手机看，就不要浪费钱去电影院了。现在，郑前会觉得在电影院看电影是一种娱乐、享受。和在广州相比，现在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都是一个健康的自己。

鹤岗这座城市 ，给了郑前在广州生活时，没有给到他的尊严。走在鹤岗的大街上，他不再认为自己像万千蝼蚁中的一个。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我就是我自己。今天累了，可以休息，想去看电影，就去看，想陪客户就去陪客户，“我有选择的权力。在鹤岗能够看到生活的希望，这种感觉在广州肯定是没有的。”

郑前的父母曾想让他回去，但至少目前，他还不想离开鹤岗。

在鹤岗买房之后，刘佳森也在这座城市得到了快乐，他还做出一个决定，将户口从老家四川达州，迁徙至鹤岗。户籍民警问他，你老家的经济发展、就业环境等各方面，都比鹤岗好，你为什么要把户口迁过来？

刘佳森告诉民警：“我在身份证上的地址，一根稻草都没有，我在那里一无所有。”

家里人无法理解刘佳森的选择，他的父亲听到消息很生气。可刘佳森只说趁着年轻，想到处看看，所以家人最终只好勉强同意。半个月后，快递从达州邮寄到东北小城鹤岗，民警拿着手续，问刘佳森，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再次强调，鹤岗的经济发展，比不上南方。

“也许当我累了，我还知道在鹤岗有套房，家里有个阳台，能够看到窗台的石榴花，可以在冬天感受到温暖，那是能够使我心安的地方。”刘佳森对民警说。

听完刘佳森的话，民警当即给他办理了落户手续，打印出身份证领取单，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鹤岗人了。

领回新的身份证，再遇到附近的邻居问刘佳森，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刘佳森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鹤岗人，拿的是鹤岗的身份证。

楼下超市老板想不通刘佳森为什么到鹤岗落户，问刘佳森，这里有什么好的？

刘佳森说：“他哪里知道，有个家对我的意义。他们一直拥有鹤岗，所以看不到这里的好。”

如果不来到鹤岗，刘佳森认为自己将继续打工，整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犹似一个死循环，逃不出去，“我也很无奈，但我还是要活下去。来到鹤岗，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觉醒，开始在想自己是谁，想要做什么，至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了。”

（应受访者要求，刘定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