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见过她年轻时的样子,明艳,动人

2020-11-04 17: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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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是从一开始就想泯然众人的啊。 那时,我们都以为,自己与众生之间,隔了一整个凡尘的距离。 只可惜,斗转星移,刹那芳华。 也遗憾,也灿烂。

1

刷到一段几秒的小视频。

一个皮肤粗糙的农村少妇,梳着简单的麻花辫,站在晾满玉米的屋檐底下,跳电影《芳华》里何小萍跳的那支舞。舞技不算精湛,连我这种门外汉都能看出业余,但身段还算柔软,大抵学过一点基本功,在她早已逝去的童年或是青春期里。

就是这么一条短短的视频,令我反反复复看了七八次,不经意间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跳舞的人姓谁名谁,家住何方,曾有过什么故事,经历过什么人生,但在那一瞬间,脑海中涌现过许多人的“芳华”,那些不曾幸运地被电影记录的,希声无形的,湮没于时代滚滚的芳华。

其中就有裕华姨的影子。

我认识裕华姨那年,她就已经不年轻了。

一张泯然众人的脸,黑乎乎的,圆滚滚的,处处流露傻大姐的憨态。说话中气十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又时常伴有洪亮的笑声,乐观开朗的性格很招向阳巷人们的喜欢。

不同于向阳巷里卖苦力的人们,裕华姨是个知识分子,念过大学的,听说从前有过体面的工作,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单位辞退了,生计犯愁,便借钱开了间小买铺,卖点日用百货。

裕华姨人很好。那会儿我们一堆孩子,时常去她店里赊账,一包糖果两包瓜子的,她甚少计较,笑呵呵地用笔在本子一记,月底再统一找我们家长付账。

我还帮她看过店。那时才刚上学,算术不太好,有回一个中年男人来买东西,长得凶神恶煞的,拿了一瓶洗发水和一条毛巾,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应该是五块八毛钱。

可男人见我年纪小,丢下五块钱就走。

我想叫住他,刚吐出一丝儿声,男人就转过头来瞪我一眼。我当下怯了,硬生生把话咽下了肚,随即又安慰自己道:兴许是我算错了呢,未必人家还会赖这八毛钱?

待到裕华姨回来,我第一时间找她求证,到底是我算错了,还是男人赖账了。

裕华姨愣了一下,随即摸摸我的头道:“没错的,就是五块钱。”,又顺手从柜台递来一包杨梅干,感谢我帮她照看店铺。

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我拿着杨梅干开开心心玩儿去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得这件小事,并且越来越清楚那个答案——我没有算错,是裕华姨怕我过早地对人性失望,撒了谎。


2

裕华姨很热心肠,因为在向阳巷里,她还算个“体面人”。

她读过书,又是本地人,经济条件比大部分外来工好。所以大家有什么事,都会找她帮忙,手头紧,找事做,又或是惹了哪儿的地痞流氓,总要找裕华姨想点办法、托点关系。

但凡能力范围内的,她都会尽力帮衬。

那时向阳巷总有人说,裕华姨会做生意,这一条街老老少少的买卖,通通进了她的口袋。

直到如今,我才终于敢反驳这话。

裕华姨不是会做生意,她只是善良,从良心到血肉里的善良,才能令她慧眼明心,读懂那些比她弱小的人们的苦难。愿意倾听并听懂他人的苦难,原本就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善良。

善良的裕华姨充当过向阳巷所有弱小们的“保护伞”,尽管如今看来,她本身也如此渺小和势单力薄。一个开小卖铺的中年女人,即便读过一点书,本领又能大到哪儿去呢?

但裕华姨做到了。

她帮残疾的姜伯伯找过工作,帮离异的红姐看过孩子,帮滞留老家的豆豆打听过学校……那张平平无奇的洋溢着大方笑容的中年妇女的脸,曾像太阳一般温暖过人心。

然则岁月并不对她格外开恩。

嘈杂逼仄的向阳巷里,裕华姨正在一天天老去。她的便利店越来越破旧,斑驳褪色的招牌,杂乱无章的陈列,以及日益守旧的经营方式,令生意越来越冷清。

尤其是当那些曾受过裕华姨照拂的外来工,一批批地搬家、回乡、老去,那个仅仅十几平米的固执小店,再争不过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新型超市、连锁便利店。

裕华姨也在一天天黯淡消沉。

她不再那么爱笑,眼角眉梢有了愁容,动不动就发呆,盯着一个地方老半天,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再也帮不了别人,因为她连自己都帮不了。

小店生意不济是一回事,最令人头疼的,是她那正处叛逆期的女儿。


3

裕华姨的女儿名叫阿芬,比我大上几岁,我高考那年,她刚大学毕业。

大家都说阿芬随母亲,能干。可她却没能遗传母亲的随和。相反,从小目睹过向阳巷众生的阿芬,活得像只刺猬,尖锐而锋芒毕现。

早在她十几岁那会,就敢跟校外的小流氓打架,那份仗义的心肠倒是随了母亲,两个小混混欺负班上的女同学,她骑着单车就撞上去,把人撞飞在地,还敢捡起石头往头上砸。

人人都笑话阿芬,这火爆脾气,将来谁敢娶。

裕华姨却一笑置之,女儿是她一手带大的,谁说这性格不是经她默许的?又或许,从本质上来讲,阿芬的身体里就存着裕华姨的基因,谁知道裕华姨年轻时,是否同样的脾气火爆?

像天底下绝大部分母女一样,裕华姨和阿芬有过母慈女孝的亲子阶段。

那时裕华姨去哪,阿芬都跟着,小跟屁虫似的,拉着母亲的衣角。

裕华姨对阿芬也很好,向阳巷大多数孩子所渴求的尊重、平等、理解、包容,阿芬都得到了。她不想上补习班,裕华姨便不再逼她,笑眯眯地退了学费。她想学跆拳道,裕华姨就马上凑足了学费,给她领来了报名表。

那些年里,裕华姨的口头禅就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想怎样,随她去吧!

可裕华姨终究不能事事随着阿芬去。因为上天没有处处随着裕华姨。

阿芬考大学那年,裕华姨的丈夫查出了癌症,仅仅九个月,便撒手人寰了。病痛夺走了生命,也夺走了这个家的所有积蓄,除了亲人心头不可言说之痛,还直接影响了阿芬的大学志愿。

她不能再去那座心仪的北方学校闯荡了,而是选择了一间免费的师范。

短短几年间,裕华姨变了,阿芬也变了。

裕华姨便得越来越陈腐守旧。

她时常对着一个地方发呆,长长地叹气,记性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固执。街对面开了连锁便利店,人们劝她把店面装修一翻,搞点噱头吸引时下的年轻人。

她拒绝了。

她说,我在这里开了一辈子店了,不信街里街坊会为了一点装潢,跑去帮衬别人。

然而街里街坊终究令她失望了。

谁不爱灯光明亮、品类齐全、服务周全的花样小店呢?除了商品和服务,其实还有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原因——人们暗暗地害怕裕华姨身上散发的陈腐气。

她像把自己落在了过去里,什么都往前走了,连物价都翻了几番,可是裕华姨活在了过去里。

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跟人聊起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说姜伯伯没落下残疾的那会儿如何如何,红姐离异之前的那些年如何如何,豆豆乖巧听话的童年如何如何……

可姜伯伯已经去世了,红姐也开始了新的生活,豆豆早已从那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变成了堕落无望的社会青年……

这些,是向阳巷不可触碰的伤。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之不及,裕华姨却毫不察觉,她总是一遍一遍地,把人拖入那些鲜红刺目、不忍直视的回忆里。

没有人愿意回忆那些回忆。裕华姨却陷在里面了。

大概唯有在回忆里,她是自由快活的,丈夫尚在人世,女儿跟屁虫似地跟在身后,向阳巷人人都需要她,孩子们来她店里赊糖、赊饼、赊杨梅干……


4

爽朗能干的裕华姨,终于变成了一个这世上顶顶普通的中老年妇女。

她开始为自己的养老做打算。眼看五十几岁了,没有退休金,没有积蓄,身体一天天不济,生意又一天天冷淡,她的晚年该如何度过?还有阿芬呢,阿芬还没有嫁人,家里却连一份像样的嫁妆都拿不出……

裕华姨变得越来越暴躁。我亲眼见她发过火。

经销商派人来送货,一个年轻小伙把汽水搬下车,朝杂乱的过道走过去,好巧不巧,手臂撞翻了货架上的一排软糖。软糖嘛,软包装,其实碰掉了也没什么,小伙捡起了,也道歉了,裕华姨却在那一瞬暴跳如雷:“都欺负我,都欺负我,都欺负我老太婆……”

小伙子又怕又气,脸上流露一点不可置信的鄙夷。

我猜,他大抵在心里暗暗地咒骂裕华姨了吧。这个可怜的小伙,他太年轻了,年轻到没来得及参与裕华姨的前半生,只看到了她如今的陈腐、暴躁、不可理喻。

而我参与过。我知道裕华姨不是这样的。

那个轻抚我的头,告诉我没有少收钱的裕华姨,不是这样的。

我站在店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裕华姨已经看到我了,她匆匆摆出一点笑意,却还是有一抹尴尬的神色从眼底逃了出来。我想,裕华姨,或许也不喜欢如今的自己。

她叫住我:“小北,你回来了啊,想买点什么?”

其实我并不想买东西,只是刚好路过,想顺道跟她打个招呼。此情此景,我便只能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道:“嗯,买点东西。”

我挑了几罐啤酒,几包小果脯,结完账,裕华姨又往袋子里塞了一包杨梅干,我说什么都不肯要,她急得脸都红了:“拿着,拿着,你们这些孩子,以前最爱赊杨梅干……”

深夜撰文,思及此处,眼眶泛酸。

你们看,裕华姨还是那个裕华姨啊,那个会顺手往我怀里塞杨梅干的裕华姨。

我站着跟她寒暄了几句,便告辞要走,裕华姨很是不舍,她似自言自语地道:“哎,时间过得太快了,孩子们都长这么大了,老朋友都搬走了……”

我实在不忍心听她讲接下来的话,赶紧扬手说再见,我说:“姨,我有时间再来看您。”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下次再见,必定遥遥无期。我家早就搬离向阳巷了,如今甚少有机会回去,跟所有终于逃离向阳巷的人们一样,没有人再想回到那片疤痕累累的旧地……

唯有裕华姨,留在了那里。她出不来,也不愿意出来。


5

留在了向阳巷的裕华姨,跟走向了新世界的阿芬,隔阂越来越深,争吵越来越多。

裕华姨让阿芬多多讨好校领导,争取带一个相对轻松的班级。阿芬却对此不耻,这不是为人师表该做的事。裕华姨又让阿芬早点结婚生子,把人生该办的大事办完,阿芬却愤怒地辩道:“什么叫该办的大事?难道女人活着,就必须结婚生子?”

阿芬跟母亲吵起架来很凶,似乎要把所有沉积的淤血,一碗碗挖出来,覆盖在母亲眼皮上。那些在向阳巷生活中,年深日久积攒的愤怒、无助、苦闷,一股脑儿地朝至亲之人发射。

裕华姨呢,她捶胸顿足,逢人便哭诉:“你说我哪句话说错了,这孩子非得气死我吗?”

母不知女,女不知母。

她们爆发过的最严重一次争吵,就是在几个月前。

我从向阳巷旧邻的口口相传中,还原了那次争吵的激励。

裕华姨用头去撞那道卷闸门,声称要死在阿芬跟前。时刻谨记为人师表的阿芬,此刻亦如同乡野鄙妇,撕扯着嗓子红着眼喊道:“你撞,你倒是撞啊,我做了什么孽,有你这种妈?”

事情的起因,是一桩斗殴事件。

阿芬常去光临的小饭馆,发生了一起斗殴,无权无势的店主夫妻,被一群喝醉酒的小年轻挑衅,慌乱之间,瘦小的老板娘被人往地面一推,刚好撞在破碎的啤酒瓶上,血流满地。

老板娘说有人推了她,小年轻却说是老板娘自己失足摔倒的。

唯一的证人,便是当时正在饭馆吃饭的阿芬。

阿芬要去给老板娘作证,裕华姨却拼死不让,只因那个动手的小年轻,拥有众所周知的显赫的家世,裕华姨害怕对方会报复……

裕华姨几乎是赖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还年轻,不知道社会的险恶……”

阿芬说:“社会险恶正是有你这样的人为虎作伥!”

裕华姨在那刻呆住了,随即放声大哭。据说,人们从未见过裕华姨哭得如此之伤心,如此之绝望。她几乎是在哀嚎,像要把大半生的委屈、愤怒、孤独,尽数嚎出来似的。

她喃喃自语道:“你不该这么说妈妈呀,你不该这么说妈妈呀……”,随即她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活成这怂样,就是因为替人出头了啊!”

向阳巷每个人都有不愿为他人所知的创伤。

裕华姨隐藏了大半辈子的创伤,直至此刻,才终于暴露在众人眼前。

作为当年拥有最光明前景的大学生,裕华姨的铁饭碗,就是在一次为他人强出头中丢掉的。当时单位出了安全事故,领导害怕上级追责,就匆匆找了一个基层工人做“替罪羊”。

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都佯装不知。

唯有裕华姨,心直口快,胆大包天,把报告递到了上级领导那里,为那位可怜的基层工人申诉。而这么做的后果,便是遭到了“秋后算账”,没过几个月,单位便找了个“挪用公款”的莫须有罪名,开除了裕华姨。


6

如此便对了。

跟我记忆中那仗义的、善良的、爽朗的裕华姨形象,严丝合缝地重叠了。

那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用死来威胁女儿的裕华姨,曾是向阳巷所有人的心头暖阳,她爱笑,不拘小节,爱帮人出头。她的善良是刻在基因里的,所以这基因遗传给了她的孩子,那个同样愿意为陌生人挺身而出的女教师阿芬。

那是裕华姨的青春芳华啊。

她一定有过闪闪发光的青春梦想和炙热狂烈的信仰追求,她一定曾怀有对这世界深切的热爱和纯真的向往,然而,然而啊!

然而,她如今跌坐在地上,哭着求她的女儿,求那个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的女孩儿:“不要去,不要去……”

我不知道二十岁的裕华姨,见到五十岁的这一幕,心中会闪过怎样的失望和痛苦。

倘若真有时光机器该多好。我一定要去见一见年轻时的裕华姨。她一定美丽、热情、落落大方,该梳两条干净利落的大辫子,眼睛里闪耀明亮深邃的光。

就像我在短视频上见到的那个跳舞的女孩,那时她们一生中最动人的青春芳华。

只是谁又能说清,芳华是何时黯淡,青春是何时落幕呢?

是裕华姨被开除出厂的那天,是丈夫癌症去世的那天,还是小卖铺生意逐渐黯淡的那些年,又或是跟少女阿芬一次次对垒的争吵间?

说不清了,都说不清了。

那些说不清、道不白、无从追溯、难以还原的点滴岁月,就是一个人稍纵即逝的一生。

那一年,姜伯伯还没有残疾,他带着妻女进城,想靠赤手双拳闯下一片天地。

红姐也还没有离异,她以为在吃过了那么多苦以后,命运终于奖励了她一块糖。

豆豆还是那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他一生最敬重的人,就是他那软弱无能的父亲。

“张华考进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着光明的未来。”这段如今被全体网民调侃的新华词典里,真真切切地描绘着每一个人的青春芳华。

没有人知道那个在晒满玉米的屋檐下跳舞的村妇,何时学习的舞蹈,又何时放弃了舞蹈,待她耗尽芳华重新拾起那支舞,又该怀着怎样的心情。

她曾有过什么理想,爱过什么人,经历过什么故事,通通无人知晓。人们只看见她那粗糙的皮肤、褪色的衣服,以及眼睛里若明若暗的追忆之光。

而那些真真切切的炙热爱恨和青春理想,就像稀珍的传世宝,唯有自己才知道小心翼翼地埋葬在哪里。

就像裕华姨,就像向阳巷的所有人,就像这芸芸众生。

众生在成为众生之前,亦是白衣飘飘的少年侠士。

谁又能想到,《神雕侠侣》里那个庸俗讨厌老是试图拆散杨过和小龙女的黄蓉,也曾是《射雕英雄》里明眸善睐施施然如天外飞仙的少女蓉儿呢。

没有人是从一开始就想泯然众人的啊。

那时,我们都以为,自己与众生之间,隔了一整个凡尘的距离。

只可惜,斗转星移,刹那芳华。

也遗憾,也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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