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不是飘在空中的东西,而是依赖现实存在的基层社群活力。江浙沪文化的发达期已经随着基层社群丧失活力而逐渐没落了。
江浙的黄金时代在宋元明清。小农经济下,江浙拥有着全中国最密集的水田和丝织业。与稻米和丝绸相伴而生的,是良好的乡绅社群,和基于乡绅邻里互助而支撑起的科举传统,为整个国家提供了数量最多的进士。
上海的黄金时代在民国。租借的法律秩序和社会规范带来了繁荣的商人集团,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工人、文艺工作者和知识分子。萧军、萧红这些异乡文人可以很快地在上海熟识顶尖知识界,很快地融入上海的文艺圈,发表自己的作品。
黄金时代的江浙沪秩序是具有海纳百川的开放性,这种开放的秩序是可以生产文化的。
反观当代的中国,这种积极进取的文化江湖在哪里呢?改革开放以后,主流文化很大一部分是被北京的大院二代子女支撑起来的。姜文、冯小刚、英达这些导演,梁左、王朔这些作家,创造了80-90年代最辉煌的民间文化。这些人能玩到一起,能形成圈子,能不分你我,能对外部世界充满跃跃欲试的好奇。
东北的民间文化是北京文化江湖的延伸。东北人的豪爽坦率,很快就能和北京的开朗府气一拍即合。那些大家如今熟知的东北喜剧明星,无不是在北京获得了走向全国视野的机会。而当代的独立音乐人和地下乐团,其发展轨迹大多离不开从地方到北漂这条路。
西南地区的社会文化也是具有这种海纳百川的江湖性的。毕赣、饶晓志这些西南电影人,其背后是西南地区的开朗洒脱的文化圈子。这也是一批能“玩到一起”的人。
当这些地区在基于社群活力在创造真正的文化的时候,江浙沪文艺界在做什么呢?上海的民间戏剧滑稽戏本来也是有圈子的。脍炙人口的阿德哥、陈国庆等滑稽戏艺人想要和北派的《我爱我家》比拼,创造了受人喜爱的情景喜剧《老娘舅》。但《老娘舅》的羸弱不仅在于剧本质量,更在于它无法带动起一批滑稽戏年轻艺人,传承这部分民间文化。
为什么没有年轻人?为什么没有新的作品创造?根本原因是缺乏基层社群的活力,没有形成文化江湖。上海小囡被认为应当精致体面,除了Papi酱这种混迹了北京江湖的上海人之外,有多少愿意抛头露面创造通俗文化呢?又有多少人愿意在闲适静好的都市生活之外,抱有极大的热情认识陌生人,形成圈子,一起来组一个摇滚乐队,做一些看似不主流但很有趣的事情呢?甚至又有多少人,愿意在节假日邀请“狐朋狗友”来家里做客,一起说一说交心的话呢?
缺乏社群活力的结果就是,民间通俗文化越来越具有私人性。追漫画,上B站,越来越变成一个人在家里就可以做的事情。少数成形的粉丝团体诸如SNH48,也只是在商业资本的运作下对日韩娱乐文化的拙劣模仿,没有内生的创造力。饭圈的等级制和排他性,使得这种文化无法变成海纳百川的江湖,无法变成独立于资本的自我秩序。
周立波自从美国被捕事件之后,再也没有复出过,而他却是唯一一个能够把上海本土通俗文化推向全国的人。周立波曾用“咖啡和大蒜”的比喻讽刺郭德纲,认为咖啡和西装的海派清口代表着现代,而长袍马褂的相声代表着落后和古早。其实我倒认为,咖啡和大蒜的差别只是表面。其背后是对“体面”的不同理解。
海派周立波的的“体面”是——精致,克制,洋气,华丽的名誉,适当的社交距离,再带一点幽默的小机灵。遇到了美国被捕事件这种舆论危机和人际矛盾怎么办呢?首先是不承认和隐瞒,发现隐瞒不成,就试图甩清自己的一切责任,把同伴拉出来批斗,好像自己是一个无辜的道德楷模。
北派郭德纲的“体面”是充满自嘲的——我是脏,我是丑;我就是一个天桥底下穷说相声的——但我什么也不求,只是真心给观众带来快乐。遇到了舆论危机和人际矛盾怎么办?要够真心,要够仗义,用互嘲的方式笑谈一下自己和敌人,让紧张的对立化解在不分你我的坦然里——大家都过得去。
两种不同的“体面”带来的人际效果是不同的。高端洋气的“体面”,无意间拉高了外人融入的门槛,加大了矛盾危机的冲击力。而真诚仗义的“体面”,使得外人融入没有任何门槛,也在不断化解可能出现的人际矛盾。作为两种不同的通俗文化,后者更加具有扩张和输出的能力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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