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斯洛文尼亚哲学家,“近几十年来欧洲出现的在精神分析界,诚然也是一般文化理论界的最令人敬畏的杰出倡导者”(特里·伊格尔顿)。
先让我们稍微清洗一下自己的脑袋。 [注1]
2000年,弗洛伊德的《释梦》出版100周年纪念,伴随着有关精神分析已经死亡的新一波得意洋洋的欢呼声:伴随着大脑科学的新进展,精神分析终于被安放到它原来一直隶属的地方,即,同宗教忏悔者和解梦者一起,被安置到属于隐秘意义的、前科学式蒙昧主义追寻(pre-scientific obscurantist search)的地下室。正如杜弗雷恩(Todd Dufresne)所言[注2],人类思想史上从未有一种思想错得如此离谱、它所有基础概念都是错的——某些人将加多一句:除了马克思。然后臭名昭著的《共产主义黑皮书》——列出所有共产主义者的罪行[注3]——一如所料地、且实际上被《精神分析黑皮书》所紧随。[注4]最少,通过这种负面的方式,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的团结为世人所见。
上述丧礼演讲术中存在某些东西。一个世纪以前,为了在现代欧洲的历史中定位他所发现的无意识,弗洛伊德发展了三种连续的人类的羞辱,三种“自恋疾病”,如他的称谓。首先,哥白尼展示地球绕着太阳自转并因而剥夺了我们人类在宇宙中的中心位置。然后,达尔文展示了我们是来自盲目的生物演化,因而剥夺了我们在生物中的优越地位。最后,当弗洛伊德本人清晰地揭露无意识在精神机制(psychic processes)中的支配性角色,我们就清楚地明白到自我(ego)不是它自己的主人。今天,一百年后,一个更极端的图景正在显露:最新的科学突破看来正在人类的自恋自我形象之上加上一系列(新)羞辱:我们的心智(或精神)只不过是一部处理信息的电脑、我们的自由和自主感觉仅仅是用户对这部机器的幻觉。最终,就今天的大脑科学而言,精神分析本身不但不显得颠覆性,反而貌似属于那些备受最新羞辱所威胁的传统人文主义领域。
那么,精神分析在今天是否真的已经过时?貌似是这样的,在三个互相连系的层面上(1)科学知识的层面:认知主义-神经生物学提倡的人类心智模型,看似取代了弗洛伊德模型;(2)精神科诊所的层面:药物和行为主义治疗迅速抢去精神分析治疗的阵地;(3)社会环境的层面:在那里,一个压抑个体的性驱力(sexual drives)的社会、社会规范形象,在今天占统治地位的享乐主义纵容(predominant hedonistic permissiveness)面前看来已不再有效。
无论如何,在精神分析这一个案中,纪念一个仍要活很长年月的病人、为他举行追悼仪式可能有点太匆忙了。同那些弗洛伊德批评者提倡的“明显”真理相反,我的目的是展示,正是在今天,精神分析的时代才(真正)来临。这个真正到临是透过拉康解读弗洛伊德、透过拉康称为“回归弗洛依德”的东西。弗洛伊德的重大洞察终于在它们真正的向度中变得清晰可见[即,例如死亡驱力这个概念,必须放在支撑着人类自由本能和理性的“疯狂”运动的视野——即放在破坏了自然和平衡的非自然(和理性)、超越自然(但来自自然)的非对称的失衡活动之中——才能以合乎逻辑的方式被理解]。拉康没有将回归理解成回归弗洛伊德说过的话,而是理解为重新回到弗洛伊德本人没有完全意识到的弗洛伊德革命的核心之中。
拉康透过对整个精神分析大厦进行语言学解读来“回归弗洛伊德”,这种解读也许可以被一个最为人知的公式所总括:“无意识就像语言一样被结构”(无意识以语言的方式被结构)(the unconscious is structured as a language)。(文章由公众号“众园”编辑发布)
对拉康来说,这种无意识概念属于浪漫主义的Lebensphilosophie(生命哲学),它和弗洛伊德完全无关。弗洛伊德式无意识招来这么大的诽谤,不是因为理性自我将自己臣服于更巨大的盲目非理性本能的领域,而是因为无意识自身遵守它自己的文法和逻辑——无意识(能)说话和思考。无意识并不是野蛮驱力的蓄水库,等待着自我去征服它,而是一个容许创伤性真理发言的场所(a site where a traumatic truth speaks)。在此居住着拉康版的弗洛伊德口号“wo es war, sol lich warden”(它曾触及的,我将要成就)(where it was, Ishall become):不是“自我应该征服本我(Id)”——无意识驱力的场所——而是“我应该有勇气迫近我自己的真理所在”。[为什么要说“真理场所”而不简单地说真理?因为真理并不是固定内容(例如童年被性侵犯的记忆)而是自我和这种内容之间的关系,真理(场所)可以透过不同的内容“表达”自己]在“那里”等着我的,不是一个需要我认同的深刻真理(deep Truth),而是一个难以忍受的真理,我们要学习接受它。
那么,拉康的概念如何区别于主流精神分析学派的思想、如何同弗洛伊德自己区分?同其他学派比较,第一个进入我们视线的亮点是拉康理论的哲学要旨。对拉康来说,精神分析在它最根本的层面上,不是治疗精神困扰的理论和技术,而是迫使个体面对人类存在的最激进维度的一套理论和技术。精神分析并不向个体展示如何使自己适应社会现实的要求(demands of social reality)的方式,(相反,)精神分析的任务是解释像“现实”这类东西首先是怎样构成的,它并不仅仅赋予人类接受涉及他/她本人的被压抑真理的能力;精神分析解释了真理维度(the dimension of truth)如何在人类的现实中出现在拉康的视野中,官能症、精神病、性变态等病理结构(或病态精神结构)应对现实的态度,(本身已经)拥有根本哲学态度应对现实的高度。当我受到强迫性官能症(obsessional neurosis)折磨,这个“病症”将我和现实的整个关系涂上一层特殊的颜色、并界定了我人格的全体结构。拉康对其他精神分析取向的主要批判,涉及它们的临床倾向:对拉康来说,精神分析治疗的目标,不是达致病人的好转、成功的社会生活或个人自我实现(personal self-fulfilment),而是引导病人面对自身欲望的基本座标和僵局。
就弗洛伊德而言,拉康的“回归弗洛伊德”口号中被当作杠杆的东西来自精神分析以外的领域,是首先引起注意的一点:为了打开弗洛伊德的秘密宝藏,拉康动用了一系列五花八门的理论,从索绪尔的语言学,到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再到数学的集合论和柏拉图、康德和海德格等人的哲学。难怪大部份拉康的主要概念在弗洛伊德自己的理论中都没有对应物:弗洛伊德从未提及想像界、象征界和真实界这个三人行(the triad of Imaginary, Symbolic and Real),他从不谈论作为象征秩序的“大他者”(big Other),他谈及“自我”而不是“主体”。拉康借输入其他学科的术语作为工具,切开已经内在于、出现在弗洛伊德理论当中的特质——即使弗氏本人并未意识到这些特质(或区分)的存在。举个例子,假如精神分析是一种“谈话治疗”(talking cure),假如它通过语言医治病理困扰,那么它必须倚靠(至少)某一种言谈概念(notion of speech);[即,谈话治疗必须提供一个有关言谈的理论/概念,以解释言谈能够具有治疗效力的原因,因为日常意义下的言谈是主观的,(在理论化前)不能被放进精神分析的概念框架之内,这好比,在化学之中,水是没有意义的,不能运作的,除非被化为HO]拉康的命题是:弗洛伊德当年尚未意识到自己的理论和实践隐含了这个言谈概念,而我们只能通过参照索绪尔语言学(Saussurean linguistics)、言语行为理论(speech acts theory)和黑格尔的认同辩证法(Hegelian dialectics of recognition)去详细阐释这一概念,拉康的“回归弗洛伊德”为精神分析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论根基,这根基也为精神分析门诊带来巨大的成果(/推论)。争议、危机、诽谤一直伴随着拉康的道路。在1953年,他不仅被国际心理分析协会(IPA, International Psycho-Analytic Association)驱逐出会(见本书的拉康年表),他的煽动性思想困扰了很多进步思想家,从批判性马克思主义者到女性主义者。虽然拉康在西方媒体中,通常被视为后一名现代主义者或解构主义者,他清晰地坚持他和这些标签(label)所指涉范畴的区别。拉康一生中,他的进步总是超过那些套在他的名字上的标签:现象学者、黑格尔主义者、海德格主义者、结构主义者、后结构主义者;这毫不奇怪,因为拉康的教诲中最主要的特征是永恒的自我质问(permanentself-questioning)。
拉康是一个如饥似渴的读者兼解释者;对他来说,精神分析本身就是一个文本解读方法,不论是文字或口头的(病人的言谈)。有见及此,还有比实践拉康的解读模式、将其他人的文本和拉康的放在一起阅读更好的解读拉康的方法吗?这就是为什么,在本书每一章中我们将会看见一段来自拉康的文字挑战另一个人的文字(从哲学、艺术、流行文化到意识形态)。拉康主义位置(Lacanian position)将会透过对另一个文本进行拉康式阅读(Lacanian reading)来阐明。本书的第二个特点指向它的巨大排除:本书几乎完全忽略了拉康理论中有关精神分析治疗的部份。拉康最早而且首先是一名(精神科)临床医生,临床医学的视角渗透他写的每一篇文字和他做的每一件事。即使当他解读柏拉图、阿奎那、黑格尔或克尔凯郭尔时,也总是为了阐明一个精确的临床医学问题。正是临床医学问题已全面渗透了拉康的理论,我们才能在这本书中排除它们:正是因为临床医学课题无处不在,我们才可以抹去它,并将自己限制在其效果的范围之内、限制在它为所有看似非临床事物涂上的临床色彩之内——这才是对临床医学课题之中心地位的真正测试。
和通过其历史和理论脉络解释拉康的做法相反,《怎样读拉康》将用拉康本人来解释我们的社会和力比多困境(libidinal predicament)。相对于提供一个不偏不倚的判断,本书将投入一种游击队式解读——拉康理论不可或缺的一点是所有真理都是局部的(every truth is partial)。拉康自己,当他解读弗洛伊德时,示范了这样一种局部取向的力量。在他的《朝向文化的一种定义的笔记》里,艾略特评论说,存在一些时刻,在当中只能在宗派主义和不信之间二择其一,换言之,在某些时刻(用黑格尔的话说,在否定的否定的时刻)保存一个宗教的生命力的唯一方法,是从这种宗教的主干上执行一个宗派分裂。通过宗派分裂的手段、通过将自己从国际心理分析协会这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上分割出来,拉康保持了弗洛伊德教诲的生命力——同样,在今天,拉康依靠我们实行同样的分裂。 [注5]
论解读拉康
假如我们忽略间歇性短文(导论、后记、经抄写拼凑的言论和访问等等)拉康的全部作品清楚地分为两组:《研讨班》(Seminars)(从1953年起的学年每星期举行一次,直至拉康逝世,面向一群永远扩大中的听众)Ecrits《文集》(书面的理论文本)。米尔纳(Jean-Claude Milner)指出一个悖论:对立于一般的反对立场(反对秘密口头传授、支持为广大普通群众印刷出版物)拉康的文集更“精英主义”,只有内部圈子能够读通,(但)同时他的研讨班则专为公众而设,并因此而容易理解得多。事情看似,拉康首先以一种简单直接的方式直接发展了某种理论路线——当中保留了全部摇摆不定和盲目的枝节/小径——然后转而将成果浓缩在准确但压缩的密码(ciphers)之中。事实上,拉康的研讨班和文集就像治疗中分析者和分析师的言谈那样产生关联。在研讨班中,拉康扮演着分析者的角色,他“自由地联想”、即兴拼凑、跳跃、向他的公众发言——而公众则被安放到一个集体分析师角色的位置。比较之下,拉康的书写更为凝练、公式化、而且这些书写向读者抛出难以阅读、含混的论点——貌似神谕化的公式、挑战地要求其读者开始思考这些论点、将它们翻译为清晰的命题并为它们提供例子和逻辑展示。和一般的学术程序——作者构造出一个命题然后尝试通过论据支撑它——相反,拉康最经常做的是将这项工作留给他的读者——读者甚至常常要描述在云云相互矛盾的构思或一个个形似神喻的公式中,究竟拉康的实质命题准确地说的什么?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拉康的《文集》就像一个分析师的介入,他的目的不是通过事前预备好的(ready-made)意见或宣告去保护分析者,而是推动分析者进行(分析)工作。
那么,我应该用什么工具及怎样阅读拉康?应该读《文集》还是《研讨班》?唯一正确的答案是“茶或咖啡”老笑话的一个变奏:是的,谢谢!我们应该两种都读。假如你直接看《文集》你将不会得到任何东西,所以你应该以研讨班开始——而不是结束——因为,假如你只读研讨班,你将会同样无法明白它。研讨班比《文集》更清晰和更透明是一个天大的误导:两者常常摇摆不定、试验不同的进路。正确的方式是,先读一个研讨班,然后(马上)接着读对应的《文集》以“搞明白”(研讨班的)要点。我们在此处理的是Nachtraeglichkeit(笨拙地译为“延迟的行动”)的时间性(temporality),而这是分析治疗本身所固有的:《文集》是清晰的,那些文章提供清晰的公式,但我们只能在阅读《研讨班》之后才能明白《文集》的公式——研讨班提供了(解读《文集》的)背景。两个突出的例子:分别是题为《精神分析的伦理学》(on The Ethics of Psychoanalysis)的《研讨班第七》(Seminar VII)和它所对应的《文集》篇章“康德与萨德”,以及题为《精神分析的四个基础概念》(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的《研讨班第十一》和它所对应的《文集》篇章“无意识的位置”。还有,同样重要的是拉康在《文集》开端的第一篇文章“论《失窃的信》的研讨班”(The Seminar on The Purloined Letter)。
超过半数的拉康《研讨班》已经以法文出版;以数年的延时紧随其后的英译通常质量很高。《文集》现在只以选集的形式出现(布鲁斯·芬克的新译本比旧译好得多)。拉康本人授权米勒(Jacques-Alain Miller)编辑、出版他的研讨班的工作、指定他为“那个(唯一)知道怎样解读我”的人——在这个问题上,拉康是对的:米勒的大量文字和他自己的研讨班,直到目前为止是对拉康的最佳介绍。米勒完成了将文集中一页隐晦文字完全透明地翻译出来的奇迹,剩下我们苦苦思索“为什么我居然会搞不明白?”(how is it that I didn't get it myself?)
注释
[1] Jacques Lacan, The Ethics of Psychoanalysis, London: Routledge1992, p. 307.(雅克拉康,《精神分析的伦理》)
[2] Todd Dufresne, Killing Freud: 20th Century Culture and the Death of Psychoanalysis, London: ContinuumBooks 2004.(托特杜弗雷恩《杀死弗洛伊德:二十世纪文化和精神分析之死》)
[3] Le livre noir du communisme, Paris: Robert Laffont 2000.(《共产主义黑皮书》)
[4] Le livre noir de la psychanalyse: vivre, penser et aller mieux sans Freud, Paris: Arenes 2005.(《精神分析黑皮书》)
[5]由于这是一本拉康的入门书,集中于一些他的基本观念,并且由于这个题目正是我过去数十年工作的焦点,我无法避免对我已出版书籍的某种程度“食人化”(即“抄袭”自己的旧作)。作为一个借口,我尽可能为从其他作品借来的篇章加上一个新的变化(tw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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