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压正》影评：被拔了牙的蓝青峰和迷了路的姜文

《邪不压正》首映之后，网络上出现了很多论调，其中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将其称为抗日闹剧，这不仅打了姜文的脸，也打了中国观众的脸。姜文的脸可以打，但观众的脸还得要，不能因为故事与抗战挂钩，主人公身怀绝技，再加上一点癫狂戏谑的成分，就和那些粗制滥造的“抗日神剧”划上等号，更何况凭姜文的脾气和才气，也完全不用靠这样媚俗的设计来自我标榜，这样误会姜文，是在扼杀他天马行空的艺术创造力，也是在降低我们自身的审美品味。

事实上，《邪不压正》既不是“抗日闹剧”，也不是《一步之遥2.0》。《一步之遥》是肆意张扬的，很多人以为只差“一步”就能看懂，殊不知和姜文心中所想差着十万八千里，这是姜文的“私密影像”，只有他自己能理清楚马走日的行为逻辑和每个人物之间的恩怨纠葛，看似庞大的编剧团队只怕也是各司其职，无法窥其全貌。

姜文从《太阳照常升起》就开始做影像风格和叙事结构上的实验，到《一步之遥》进入巅峰，他终于明白了观众还是看不懂，所以这部新作他设置了极简的剧情线索，和一目了然的正邪二元论，把名字也给改成了小孩子都明白的“邪不压正”，但如果这样拍，即使最后票房再好，也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想玩，他想好好地玩，于是他索性跳进了影片里面，化身成了蓝青峰。此蓝青峰绝非《侠隐》原著中的彼蓝青峰，这里面的蓝青峰更像是姜文自己，表演上他用很夸张和放松的状态来诠释这个人物，无论是说话还是行为举止都近乎于生活中的姜文本人。如此看来李天然复仇反倒成了“中规中矩”需要完成的任务而已，蓝青峰的遭遇，才是解读《邪不压正》的关键。

蓝青峰是个“讲究人”，刚出场的时候正好遇上亨德勒带着从国外回来的李天然到家，蓝大爷要出去买醋，他认为吃饺子蘸醋才称得上真正的讲究。“讲究”是《邪不压正》中的关键词，影片一开始李天然的师父就在给大家讲什么叫讲究，姜文在戏外参与录制了窦文涛的《圆桌派》，主题也是讲究。姜文和蓝大爷都致力于想做个讲究人，可惜他们在影片中的表现实在称不上讲究。本来清澈见底的水面，都是蓝大爷搅浑的，《侠隐》中的蓝青峰本就神鬼莫测，而姜文演出的蓝青峰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他帮助朱潜龙反清复明追杀李天然、帮助根本一郎除掉亨德勒、帮助李天然复仇还成为了他的“蓝爸爸”，到最后观众也搞不清楚这个人物到底是正还是邪，他就是夹在影片“正邪”两派中的串联者，托起了整个故事的底。

这样的想法可能来自姜文的童心，作为影片最核心的人物，他置身故事中看着两方人围着他转来转去，和除了自己老婆之外的演员基本都有对手戏，他完全不用使出全力表演，在紧张的时刻给观众设置笑点，在放松的时刻又突然来上一段紧促的音乐，就连最悲壮的开车送李天然去决斗的戏，他握着方向盘也不忘来上一段幽默：“我压着速度呢！”让人根本分不清他到底在哭还是在笑。姜文借助团队意图操纵观众的视听感受，而他自己要做的就是享受这场民国梦，就像他在中国影坛一直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待遇，这多好玩啊！

但是童心未必能成事，这场“放飞自我”的大秀在观众看来仍旧是难以融入的，而且特别纠结。一方面它向着《让子弹飞》的酣畅与直接靠近，另一方面它又向着《一步之遥》作者化的表达聚拢，观众和蓝大爷一起夹在两方当中，开始了一场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拉锯战，整个观影过程显得特别拧巴。最后的结果也因人而异，能被姜文争取过去的观众觉得这片子还不错，又浪漫又畅快；没被争取过去的自然就会产生“烂片”“抗日神剧”之类的感受，但姜文也不在乎这些是非，从他跳到故事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部影片的“玩乐属性”，自己玩开心就好了，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

但早年的姜文并不是这样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等作品不仅工整，而且雅俗共赏，能拍进人的心坎里。为何现在的他会变得玩心这么重？真的只是因为岁数大了开始洒脱了？我们从影片中可以看到一段略显重口的情节，朱潜龙抓到蓝大爷之后，没有杀他，而是先把他关进了小黑屋，让他看不到任何光亮，蓝大爷气的大呼：“我TM怎么知道哪天是哪天啊？！”之后蓝大爷假意屈从被放出来，实则我行我素，仍然坚持着自己的计划，气急败坏的朱潜龙抓到他后完全可以一枪打死他，但他并没有，而是让手下把蓝大爷的牙一颗一颗拔掉，让平时巧舌如簧的蓝大爷再也说不清楚话。这一段极为残酷，配合上逼真的音效令人头皮发麻，感官受惊吓程度仅次于开篇的大屠杀。而当他说不清楚话之后，这个人物的魅力就丧失了，他变得可有可无，甚至在送完张将军后匆匆忙忙地收场。可见说话与表达对于蓝大爷和姜文来说是多么地重要，这似乎也在映衬姜文在电影创作中的困境，他希望好好说话，好好地讲一些自己想说的东西，却因为有人“拔了他的牙”难以开口。这不由得令我想起在上海电影节采访姜文时他提到的一件小事：《鬼子来了》被禁之后，姜文一度为影片奔走，最后仍是徒劳无功，姜文愤愤地对“那帮人”说，“你们就TM天天这样胡搞吧”。狠话撂了，但还是没有改变什么，就像蓝青峰自以为聪明一世纵横捭阖，最后还是破不开这局死棋，令人唏嘘不已。

同样值得玩味的还有对于影评人的讽刺，这一段特别突兀，完全令人跳戏，而且史航饰演的潘公公这个角色本身也没有多少功能性，似乎只是为了出来说上那几句台词，这种最直接的“硬怼”是影片的一大败笔，完全破坏了作品的完整性，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姜文勇气的体现。其实每个中国导演或多或少都受过影评人的困扰，这帮人写写字说说话就能为一部影片定性甚至影响票房，俨然已成为最不好惹的一大群体。说话毫无顾忌如冯小刚，也只敢在微博上喷一喷，在论坛上侃一侃，私下里仍旧要交好每一位。但姜文可没那么两面派，看不上当下影评人的做派，就要用最直接生猛的方式予以抨击，而且找来师弟史航这位所谓的大影评人来客串，虽然史航老师愿意来演这样一个自嘲角色的动机令人疑惑，但无可否认的是，姜文又开创了一种文本与现实联动的先例，打破文本的固定界限，完全融入自己的所思所想，这份勇气值得赞赏。

现实中的姜文和影片中的蓝青峰，都是迷了路的人，蓝青峰一步走错，差点送了性命，而姜文在自己的创作道路上也渐渐摸不清自己的方向，他要为自己的童心与勇气付出代价，倒不至于送命，但需要面对更多的非议，做更多自己不想做的事，比如上花里胡哨的《创造101》走穴宣传，还要听着苛刻之人对他“姜郎才尽”的评价，没办法，在当下浮躁的娱乐环境中，想要做点特立独行的事情就是这么难。就像蓝青峰完全可以闲云野鹤了此一生，但他有着自己的使命，有着自己的抱负，即使外人看不懂他，他也“虽万千人吾往矣”。姜文亦然，你可以不懂他，可以批评他，但不该骂他，更不能以自己的思维模式来给《邪不压正》强加定性。因为不是姜文不说人话，而是有的话他真的不能说。

总结一下，《邪不压正》绝不完美，作为8年的姜文粉丝也难给影片高分，毕竟影片节奏有着很明显的问题，部分戏谑的成分呈现出的效果也确实不尽如人意，但当中很多有深意的台词和人物动机还值得挖掘，所以最终对影片的评价完全具备上升空间，而不是直接盖棺论定。特别想夸赞一下廖凡的表现，今年看到他在《江湖儿女》和《邪不压正》中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演方式，既演的了江湖老大的沉稳与落寞，也塑造的好无耻小人的丑恶与诙谐，既然是“邪不压正”，他的表演有多“邪”，也就决定了片子有多“正”，最后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反派人物。从当年《让子弹飞》里的老三，到现在的朱潜龙，姜文不仅实现了对廖凡的诺言，还完成了对他表演上的调教，若干年后回望，也许会是一段导演与演员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