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有词《卜算子》曰: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
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
辛稼轩以才学为词,善掉书袋,人所共知。这一阙《卜算子》就是代表,信手拈来先贤成句入词,了无斧凿痕迹。
“李将军”名垂千古,自不待言;而他的参照系,那位“为人在下中”的“李蔡”,又是何许人也?
考太史公书: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史记·李将军列传》)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位太史公所不屑一顾的李蔡,不仅封侯,更能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然,当宰相不见得一定才智过人,尸位素餐者大有人在,远的诸如“三旨相公”、“伴食中书”不论,单看孝武一朝,就有石庆、公孙贺这种典型橡皮图章。既然李蔡如公孙贺一般,都是太史公不屑立传的家伙,是不是有理由相信李蔡就是个侥幸得侯窃据相位的庸碌之徒?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的哦,太史公对这厮的评价是“蔡为人在下中”。
啥米叫“下中”?就是下等中的中等。记不记得魏晋有个“九品中正制”?其等级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太史公所谓“下中”虽然和九品中正制不是一回事,但等级分类还是相通的。也就是说“下中”就是第八等,差一点就是“下九流”了!即使依九品中正制类推,一品上上为虚设,无人能及,那“下中”也不过是第七等,这评价真是非同一般的低!断非“庸碌”二字所能概括,遍查《史记》,似乎不见另有谁人得此恶评。李蔡童鞋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让太史公这么死命黑?
考李蔡履历:孝文帝十四年……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
对照李广: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後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於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後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元朔六年,广复为後将军。
看出啥米没有,李蔡封侯之前他们哥俩名位升迁是大致相当的。试想,一对经历相近地位相当的兄弟,注定是要经常被人拿到一起比较的。以太史公对李广之推崇,即便不归之于“上上”,给飞将军评个“上中”是绝无问题的,也就是说李广之为人足足高了李蔡六筹有余!有这么一个云端人物般的堂兄在旁时时映照,李蔡童鞋的神经要强韧到啥米程度,才不会得抑郁症?
是不是觉得太史公过分了?再怎么说李蔡也是长期战斗在边郡的老战士,比诸乃兄略逊一筹有之,断无天壤之别。
或曰:太史公良史之才,岂能信口开河!“为人”未必单指才具,或言人品亦未可知。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我几乎要无言以对。
李蔡碌碌,不得立传,散记甚略,再次请教太史公,得其一段似乎关乎人品之记载:
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史记·李将军列传》)
班固也就同一事件有更详细的记载:
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诏赐冢地阳陵当得二十亩,蔡盗取三顷,颇卖得四十余万,又盗取神道外壖地一亩葬其中,当下狱,自杀。(《汉书·李广苏建传》)
啥米叫“坐侵孝景园壖地”,就是私自侵占已经挂掉的汉景帝陵墓周边空地,在古代属于“大不敬”之罪。
瞧见没有,叫人说李蔡这厮啥米好呢?愚妄,贪婪……太史公评他“下中”已经够客气了,评他个“下下”也不冤啊!
且慢定论,“坐侵孝景园壖地”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哦,找到了,“临江闵王荣,以孝景前四年为皇太子,四岁废,用故太子为临江王。四年,坐侵庙壖垣为宫,上徵荣……王恐,自杀”(《史记·五宗世家》),几乎相同的罪名,如出一辙的结局。
这说明啥米?“坐侵……壖地”就是一条专门对付王公大臣的罪名!
还不明白?所谓“坐侵……壖地”就是一种典型的“可恶罪”——有没有犯罪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上面”想不想追究。
太史公有一段情节相似结局却大不同的记载:
“内史府居太上庙壖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壖垣。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夜请间,具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此非庙垣,乃壖中垣,不致於法。”(《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瞧见没有,天大的罪名,皇帝老子不想追究就屁事没有!
甚至还有更诛心的推论:什么是“壖地”完全由皇帝老子说了算,只要他想迫害某人,就可以随意指定人家合法取得的地块为“壖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别说我是信口开河凭空臆断,不妨推演一二——
李蔡行伍出身,也许不太懂朝廷的繁文缛节,存在不慎触雷的可能(其实即使他不懂,相府也会有明白人及时提醒他的)。那个“临江闵王荣”何许人也?废太子!而且是母亲被杀的废太子!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哪敢去碰高压线!退一万步说,小王爷就是有那贼心又有贼胆,也得有那做贼的条件啊!他当时被贬到江都好几年了哩,还能到插上翅膀飞到京城去“侵庙壖垣为宫”,这个“庙”可不是和尚庙(佛教是东汉才传入的),而是皇室太庙,总不会建在江都吧?
其实细读班固记载,就知道李蔡罪名有多不靠谱——
“李蔡以丞相坐诏赐冢地阳陵当得二十亩,蔡盗取三顷,颇卖得,又盗取神道外壖地一亩葬其中”。
李蔡再贪婪,身为丞相,捞钱的机会一大把,何至于为区区“四十余万”冒那么大的风险?退一步说,假定“坐侵孝景园壖地”罪名成立,那应该是出于李蔡的愚妄,自以为做得隐秘不易为人察觉,那么转手出卖岂不是欲盖弥彰?再退一步说,就是他敢卖也得有人敢买啊?
归根到底,李蔡之罪出于政治迫害,是皇帝老子不爽他的结果,跟他的人品才能其实没什么关系。
最后来看看李蔡之死:“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有人以为系畏罪自杀,其实不然,前文已辨其罪莫须有,因此自杀其实是无声的抗议,显示了一位朝廷重臣的荣誉感。
比诸李广之死: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馀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二者行迹相差仿佛,李广固然刚烈,李蔡亦有其骄傲与坚持,并无上下床之别。
也许李蔡真的“名声出广下甚远”,但是名声和为人是两码事,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因为缺少李广那样鲜明个性和传奇经历,名声不显的李蔡无奈的背负了千年“下中”差评。
附带说一句,太史公虽有良史之才,但他终究只是凡人,落笔难免受个人情绪干扰。因为对李广的偏爱,忘记了秉笔直书之外还需要客观中立,李蔡之冤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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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作者简介: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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