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泽香
1.
穿着灰旧的休闲西装外套,脸色素净,头发花白,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平静的双眼,只有说起音乐,才会涌起欢愉之情,嘴角咧开,绽放笑容。
他是世界级音乐人坂本龙一。
看完许知远对他的采访,我想,许知远又碰到一个不是那么配合他的被访者。各有语境,各有所持。相同的是,二人态度诚恳。这样的聊天,不止一次出现在《十三邀》,我不认为它是尬聊。能让被访者不受外界影响,展现自我表达,是访谈的意义所在。
2.
有人喜欢捕风,有人爱好拍云,在我看来,许知远是一个行走的思想收集器。
他对世界有自己的思考和好奇,于是他四处拜访不同的人,与他们展开一场又一场的交谈。被访者有娱乐明星、艺术家、作家、商人、学者,他们皆是各领域的知名人士。他们对待许知远的提问,表现不一,有人接过再尬的问题,都可圆融化解;有人明了提问者的心意,顺道而行,问与答显得行文流水;有人擅于对镜头作秀,比如根据内心剖析之深浅,恰到好处地哽咽或落泪,遗憾的是,这个反应反而让许知远略显尴尬,因为《十三邀》毕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访谈节目,它更不是午夜情感档。当然,也有高贵的纯真的泪水,比如许倬云老先生谈起战时与乡亲们避难的情景,已耄耋之年的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有人木讷,孤僻,自我,并不理会许知远的提问,自顾自地说。以往,作为一个缺乏采访技巧的许知远会一再提醒。但后来,许知远懂了话锋里的态度,不再纠结他人的无视,而是报之一笑,有时是讪笑,有时是赔笑,有时是大度的笑,更多的是出于礼貌性的微笑。《十三邀》已做到第四季,也许在这几年的采访旅程中,他从谈话一事得到的东西远超谈话技巧本身。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靠喝酒才能完成一场交谈的许知远,也不再是就某一问题不懈追问的执拗者。近年的《十三邀》,他不再与被访者推杯换盏,他有意弱化自我的分量,让被访者的思想、意志占满全屏。疲惫的许知远,东奔西走的许知远变得成熟且冷静,面对女性亦不再唐突和冒失。
3.
坂本龙一恰属自我无限大的被访者。
他并不热衷许知远感兴趣的个体与艺术、艺术与社会之间的宏大命题,也对“伟大”“声名”颇为抗拒。我想许知远是悻悻的,毕竟他未得到预设的答案。
在许知远看来,坂本龙一是天才般的存在。制作《末代皇帝》的配乐,仅在两周内编写并录制了48首曲子,获第6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音乐”。更勿提坂本龙一显现的天赋:3岁练琴、5岁创作人生第一首曲子、26岁与人组电子乐队Y.M.O,第二张专辑即在欧美一炮而红,成为世界级音乐人。
这样的人应该是有野心的吧?
可坂本龙一淡然:“我想保持透明人的感觉,成名没带来满足感。我讨厌对日本文化负责,不想成为一个代表。”
4.
接下来的对话没有火花。仿佛两条交叉的铁轨,各自伸向远方。
许知远: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坂本龙一:我太复杂了(狡黠地笑),我没办法定义自己,应该由其他人,也许你可以。
许知远:你会和年轻时的自己成为朋友吗。
坂本龙一不假思索地摇头:他当时非常自私,他认为自己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他只在意他自己,我们不会是朋友(笑),我讨厌那个人。
许知远:灵感从何而来?
坂本龙一:没有任何固定的方法。我总是说,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直接遵循,然后做出音乐,我会遵循,但世上没有这样的方法,所以任何事都能帮助我获得灵感。气味记忆、照片记忆、声音,或是电视新闻里的一帧鲜活影像,什么都可能。
许知远:对你来说,现在人类和社会最深层的意义是什么?
坂本龙一:对人类族群,我很悲观的(笑),我感觉像是癌症。人类对于大自然来说就像是癌症。我们智人这个族群。在地球存在的历史当中,可能是仅有的,不断破坏生态,毁灭其他生物的种群,还从不自知,从不自省。
……
5.
全程最让坂本龙一兴奋的是“声音”,他带许知远去马路边,他掏出一支小铁棍,挨个敲打路边器物,所触之处,叮当作响。坂本龙一指着一个墩实的矮铁柱说,“如果有人拍卖,我会买下它。”
工作室内,他拿出碗状瓷器,从罐子里掏一把小石子,从手掌坠向瓷碗,小石子发出叮叮之声,“每个都不一样”,他面露笑意。
许知远问,“声音总是能给你带来快乐吗?”“是的”回答简洁肯定。
在路边敲打的坂本龙一,在工作室听小石子发声的坂本龙一,像个玩兴不减的孩童。有趣的是,一个路人认出他,说感谢他的音乐。坂本龙一报以温和的微笑,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位知名的艺术家,外表普通、亲和,眼神纯净。
也许他更想对这位路人表达谢意:谢谢你能听懂并喜欢。
坂本龙一的世界充满所有声响,他沉浸于各色音符间。有人看世界用双眼,而他是用听。
许知远察觉“声音”是他最想聊的话题。于是问他八十年代去北京,这座城市的声音是怎样的。坂本龙一想了想说,“安静。那时车很少,住在北京饭店,旁边是天安门,街道很宽,晚上静得不得了。”
“紫禁城的声音是什么样的?”许知远接着问。
“有一些空荡,当然建筑仍华美无比,当你看着那些,院子、宫墙和大殿,就仿佛还有皇帝生活在里面,但我知道它是空的,所以感觉有点悲哀。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我仍然深深记得,风的声音,那风就有孤独和悲凉的感觉。”
坂本龙一的回答充满诗意,又极为贴切。
最后他们站在车来车往的纽约街道,只有汽车穿行之声不息,坂本龙一有点失落。
6.
一个天才看来像泯然于众的普通人。
一个看来简单纯粹的乐人,前一秒是路边东敲西敲的顽童,后一秒显露出始料未及的深刻:
他反对人与人的互搏,因为“不想与任何人斗争,我不想受伤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我的基本理念”,他提到自己是软弱的,但谈到战争与反战,他立场鲜明,更认同非战,“反战是一种对抗的状态。我的意思是,你越反抗,越会被你要反抗的东西同化,所以我们应该远离这种对抗,这意味着非战。”
我想《十三邀》用了多年的宣传语“既老练,又天真”,与坂本龙一十分契合。
7.
许知远眼里宏大的世界,在坂本龙一这里化成一座小岛。
他说,“我不认为我的音乐和面临的(社会)问题之间有很直接的关联。我不认为,音乐是表达思想的工具,我的信息就像一个小岛,甚至还不如一个岛,像一片树叶,对我来说,音乐宽广得多,就像海洋。”
世界观的面向是多元的,促令许知远不厌其烦地踏上访谈之路亦是他对世界存有的困惑,而坂本龙一似乎是隐居桃源的陶公,弹琴、听音,就算在一架失了音准的钢琴上弹奏,就算几无听众,他也是怡然自得的。音乐与他融为一体,音乐是他的容身之所,是他对抗外部世界的武器,是他诗意栖居的精神田园。
许知远想解开关于这个世界的越来越多的疑团,而坂本龙一只愿居于小岛,如果小岛有门,他愿意加一把锁。
《十三邀》与许知远最为可贵之处在于,他们像一支可望向其他星球的望远镜,以前人们只知宇宙存有无数星星,但他们会进一步告诉你,这颗与那颗有何不同。
不同与不同之间,又有着怎样的源起。
偏见与偏见之间,该如何共存。
以及,你要明白,有的问题,就算一再追问,也是没有答案的。
8.
再一次想起片头,许知远对坂本龙一在一个不知名的小舞台上随兴演奏的评价:
“又温暖又自由。”
看,不需要见解一致,仍可相互理解。
如果“功成名就”是所有艺术人士终身奋斗的目标,那么随心所欲而奏,是曾经登顶的坂本龙一决定从古稀之年回归天真的逆行之旅。
如果下次在路边看到他沉迷于敲物听音,请勿上前握手,不妨陪他听听日常之物的声响。
一粒尘,在他听来也是发声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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