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丑陋的深渊里也会有一道光

1.

1963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长子光出生。这个孩子的到来，对大江健三郎来说，是一个人生重要的转折点，换句话说这应该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

大江健三郎是日本一位非常有才华的作家。日本有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位是我们熟悉的川端康成，还有一位就是大江健三郎。他出生于1935年，从青年起他就开始写作，并在杂志媒体等发表了大量的作品，早在1958年他就以职业作家的身份登上了日本文坛。

大江健三郎

可以说，他的职业生涯非常光彩顺利，他或许不曾想过自己会因为第一个孩子的出现，而陷入痛苦和绝望。

也许是受到二战以后广岛核爆炸的影响，大江健三郎的长子光出生以后，脑部有一个肿瘤，这严重影响到了他的智力发展。当时，医生表示必须尽快给孩子手术，来切除他脑部的肿瘤，但是即便手术以后，也不能保证他能和正常孩子一样生活。

这个噩耗，让大江健三郎感觉仿佛坠落了地狱，他陷入了沉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反复的挣扎，他到底是要放弃这个孩子，还是打算继续和他一起生活。

不过，最终他经过漫长的思想斗争，选择了后者。而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给他的生命带来了新的光芒，陪伴孩子成长的过程也让他重新塑造了自我，而这段经历也成为了他日后文学创作的基石之一。

小说《个人的体验》便是这样一部以大江健三郎亲身经历为蓝本的作品，它意在探索一个人的自我救赎之路，以及人类精神世界的重塑和架构。

2.

如果你读小说的前半段，你会发现它极其压抑和冰冷。小说的背景，取材于二战之后的日本，它反映了战乱之后，日本年轻人面对未来生活的困境和迷茫。在小说中，大江健三郎用细腻的描写表现出了一个逃避生活，迷失自我的年轻男子。故事的主人公“鸟”是一位27岁的英语老师，但是他的生活一团糟糕，他时常沉溺于酒精，性和非洲幻想之中。

他的孩子出生以后，因为孩子先天性的智障缺陷，他不知所措，又害怕惶恐，于是，他不顾刚生下孩子的虚弱的妻子，躲进情人火见子的温柔乡中，甚至他还想过亲手了结这个孩子的生命，但故事的结尾，他突然醒悟，决定与这个孩子“共生”，不再抛弃。与其说是他接受了这个孩子，倒不如说是他接受了自己，一个并不完美的自己。

大江健三郎

小说运用了大量的笔墨来描绘“鸟”内心世界的探求和思考。语言夸张诡异，充满颓废感。

比如“鸟”的儿子出生后，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孩子时的痛苦压抑，这种感觉让他想要逃避和躲藏。

”孩子的脑袋如同楔子一般，比那个瘤更直接、更强烈地嵌进了鸟的内心，迫使他产生了一种和连醉两天后的恶心大为不同、和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关的真正可怕的呕吐感。”

又比如，“鸟”与情人火见子苟且偷欢时，又常常陷入那些无妄的幻想。

“在刚入睡时浅淡的梦境里，鸟把死去的青年和自己视为一体。他意识清醒的部分，感觉到火见子的手正轻轻地擦拭着自己沾满了汗水的身体，而在梦里，则在自己的身体上感觉到了火见子给青年擦拭遗体时那飘然翻飞的手势。我就是那死去的青年，鸟想，即将到来的盛夏也容易度过了，因为那个死去的青年身体像冬天的树一样死去！”

还有他时常想象着自己能够去往非洲旅行，从而摆脱这种令人死气沉沉的生活。

“近在眼前的非洲！鸟想。但现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只是一片荒凉、唤不起热情的非洲。从少年时代对非洲怀着辉煌的憧憬开始，鸟心里的非洲还是第一次如此暗淡无光。这位孤独地伫立在灰色的撒哈拉沙漠上的自由男人，在东经140度一个状如蜻蜓的岛屿上，弄死了自己的孩子，逃亡到这里。不要说疣猪，连地鼠都捉不到一只，只是仓皇地在非洲大陆上奔逃，在撒哈拉沙漠上茫然无措地伫立。”

大江健三郎青年时曾深受法国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所以他的小说带有意识流的特点，他非常擅长于描写人物内心世界的想法。其实这些心路历程或许也是大江健三郎自己的心灵写照。

大江健三郎

正如瑞典皇家学院将诺贝尔奖授予大江健三郎时，颁奖词中所提到的，

“大江说他的创作是去除自我内心恶魔的一种方法。我祈愿他的驱邪不会成功……然而从与恶魔的搏斗中产生的作品超越了作家的意图获得以外的成功。”

对大江健三郎而言，这就是他自我的剖析和探究之路，或许，他也在试图引导每个读者探索和解析自我的内心世界。

你可以从他的文字中读出你自己，读出这个社会，读出我们每一个人在人生道路上，都曾遭遇的困境，痛苦，以及在精神世界里的坠落和沦陷。

3.

不过在小说中，最深入人心的一笔就在于结尾的反转。主人公“鸟”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与这个不完美的孩子共同成长，这个决定几乎是他一瞬间做出的抉择。你也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小说试图营造的压抑悲伤情绪达到极点以后，突然的释放。

当初，大江健三郎的小说《个人的体验》在评选日本新潮文学奖时，有多位评委指出这个转折太唐突，评论家龟井胜一郎甚至将其认为这是一种“宗教和道德式的怠慢”。当然，也有很多人觉得因为小说的取材源自大江健三郎的个人体验，所以他才会这么安排。

大江健三郎曾写过一文，为自己小说结构的设计做过辩解，文中提到，

“这部小说所有的意象，直到鸟转向的瞬间，都朝着负的方向、下降的方向倾斜，小说是沿着否定性的下坡一路展开的。

因此，鸟做出决断以后的三页零四行的分量，必须呈现出能够使倾斜而下的小说充分逆转到正面的方向、上升的方向去的趋势；必须加重朝着肯定方向上升的砝码，直到足以恢复小说力学的平衡。”

也就是说，大江健三郎试图以这个冲击力的转变抵消小说前面章节中的所有负面情绪，给予主人公希望。

而在我看来恰恰是这个结局让人感到泪流满面，这种温暖彻底化解了小说前半部分所营造造的阴暗之感。那是一个人的自我探究之路，势必充满荆棘和波折，但是也唯有突破那个极限，我们才会看到光。

这一束光的闪现便是所有经历痛苦和折磨的意义所在。

很多时候，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人性是很复杂的，也是最变幻莫测的。

比如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他心底突然也会泛起涟漪。一个看似简单的老实人，也有可能在某个时刻，被逼得想要恨不得撕烂对方的冲动。但是一旦你转变自己这些邪恶的念头，善良的温存立刻升起。

希腊的神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叫做代达罗斯的工匠，奉命在克里特岛上建造迷宫，为了困住牛头人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在宫殿造好之后，代达罗斯前往查看，没想到却把自己也困住了。

然而，逃出这个宫殿的唯一办法就是飞出去，于是，他用蜡将羽毛用麻线缠绕起来，做成翅膀冲出重围。

故事中的“鸟”就如同工匠代达罗斯一样被困在自己的城堡里，只有当自己飞出去的那一刻，他才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4.

而在现实中，大江健三郎亦选择了接受这个身体有缺陷的孩子，他与妻子一起细心照顾着孩子长大。大江光年幼的时候，大江健三郎和妻子偶然发现，这个孩子对鸟鸣声非常敏感。于是他和妻子开始有意地经常播放鸟鸣声的音频，慢慢地引导大江光走上了音乐的道路。

在夫妻二人执执不倦的努力之下，大江光确实成为了一名出色的音乐家。他在1992年的时候发行了自己的首张钢琴CD专辑，销量超过8万份。

大江健三郎和他的孩子

大江健三郎说，

‘’儿子是我们家庭真正的亮光，我正是在这样的光下工作的。”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曾经遭遇的苦痛，挫折，失意，不堪，无法接受的事也可能会成为你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虽然在小说中，主人公“鸟”为孩子做了手术以后，大江健三郎的笔锋戛然而止，但是“鸟”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呢？或许也会产生生命中的奇迹吧。

其实小说的主旨不仅仅在于此，“鸟”面对的困境也许是这个孩子，但也可能会是人生的其他磨难。

不旦是主人公“鸟”在探索这条人生之路，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一样如此，那个失去丈夫的情人火见子，“鸟”的妻子，还有“鸟”曾经的同学等等，他们平凡而普通，一如这个社会上的每一个人，在沉淀中挣扎，在摸索中寻找自我救赎的方法。

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这或许才是大江健三郎想要带领我们寻索的问题，面对如迷雾森林般的前方，我们该如何重新塑造自己的心灵，如何走出困境，如何与社会产生链接，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大江健三郎后期更为成熟的作品《万延元年的足球队》更是延续了这一风格，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下，将人物精神家园的探索，现代社会的生存危机完美结合在一起。主人公蜜三郎的长子先天脑部有缺陷，这导致蜜三郎与妻子的关系长期不和谐，后来朋友的死亡事件让他更加陷入了自我否定的困境之中，蜜三郎踏上了解救自我的漫长旅途，最终他战胜了自己，找到了心灵家园的归宿，这个结局的蕴意与小说《个人的体验》不谋而合，希望和忍耐是解救自我的良药。

鲁迅的老话说，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是接受还是放弃，是面对还是逃避，对每个人而言往前走出的每一步都需要勇气。

那么对于你呢，你会怎么做呢？

生活哪有容易的路，在这段艰难的人生旅程上，我们亦步亦趋，翻山越岭，等待着生命给予的那一抹馈赠。

正如大江健三郎选择和儿子一起面对生活的历练和磨难，正如他将文字作为他解构心灵的钥匙，我想，那个时刻属于每个人的时刻都会出现，你会看到属于自己的光散发温柔的火焰，而那段艰难的旅程也同样意义非凡。

因为那就是最真实的你，也是你人生最好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