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错换人生28年”当事人：质疑医院自查结果，不接受医院道歉

文|每日人物张洁 编辑钟十五

时隔20天后，5月13日，河南大学淮河医院就错换人生28年事件公开向双方家属道歉，称两家错抱婴儿的责任基本在医院，对于家属所说的病历出错和化验单遗失也表示歉意。

对此，姚策向每日人物表示，不接受这种官宣式的道歉，并称会通过法律途径来保护合法权益。

除表示歉意外，河南大学淮河医院认为姚策所患乙肝转肝癌和其在错抱之后未打防疫针无关。而在之前的协商中，医院尚未做出正面回应。对此，姚策表示质疑医院昨日的自查结果的公允性。

事发后，淮河医院一直积极与姚家私下联系，表示会就抱错一事进行自查。对姚家提出的“垫付医疗费”要求并未表示反对。这一度给姚策很大信心。

5月8日，姚策家人应医院邀请去开封协商，不同于之前要求私下解决的态度，医院提出“借给”姚策医疗费，但要求姚策在指定的法院按时起诉，并按判决结果归还多余费用。

5月13日，淮河医院就抱错一事公开致歉（图源网络）

“我一直觉得他们还是勇于承担责任的。但我没想到，时间一拖再拖，最后变成这样一个结局。”得知该协商结果，28岁的姚策觉得自己被医院“忽悠”了。自己病情目前在向好发展，去做伤残鉴定是定量最轻的时候，他觉得医院此举“动机不纯”。

近日，姚策刚去上海做了检查。甲胎蛋白等各项指标有下降，但还没有达到肝移植手术的标准。目前，迫在眉睫的事情是他治疗所需的医疗费缺口，活下来成为他最重要的目标。

短短三个月内，经历诸多变故，让姚策心态改变很多。

两个月前，肝癌晚期的消息已考验过他的承受能力，他甚至想过一死解脱。家人成了他的求生欲。

相较于疾病来说，医院抱错这个事实并未让姚策难以接受，“最多就像一个命运的玩笑”。他也希望，以后自己能为两个家庭做些补偿，让“两家人变成一家人”。

以下是每日人物和姚策的对话：

曾提出四点协商要求，与医院未达成一致

每日人物：听说医院道歉了，你接受了吗？

姚策：我肯定不会接受这种官宣式的道歉。我会通过法律途径来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上诉肯定是按照我们的情况来告。具体诉讼时间以及诉讼地点也不会按照它的要求来定。我在跟我的律师以及一些北京的律师联系，希望获取一些法律上的建议。

每日人物：最近一次，跟医院是怎么协商的。结果是什么？

姚策：5月8号家人和律师去了开封跟医院协商。11号我得知，淮河医院表示同意借款先给我治病。但有附加条件，必须让我们在5月28号之前，打包去开封当地鼓楼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一审判决出来之前，我治疗的钱医院可以借给我，但是判决下来之后，这个钱（超出判决赔偿的垫付费用）要还给他。医院只是说出于人道主义，可以补偿五万块钱作为精神损失费。

4月30日晚，姚策与生母第一次见面（图源新京报）

每日人物：为什么不同意医院让你起诉的要求？

姚策：律师告诉我，这不利于我。法院会根据伤残鉴定进行判决。目前我并未做手术，评级会低，但我的病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且5月28号我第四个疗程才结束。这时候做伤残鉴定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律师还说，伤残鉴定是在病人停止治疗三个月以后才具备法律效力的，我现在是不能停止治疗三个月的。

一般起诉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这次法院判医院赔我20万，后面就是手术也好，恶化也好，都与医院没有关系了，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每日人物：关于网络上“医院打错了阻断针导致你提前发病”这个怀疑，你是否有调查确认？

姚策：很多网友也关心医院是不是有直接的责任。我查了文件，92年的时候，阻断针是还没有普及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抱错)会影响到我父母后面处理（疫苗）问题的方法。我生母给我兄弟打了乙肝疫苗，一开始没有产生抗体的，但出院以后又打了2次加强针，打到他产生抗体为止。我们（养父母）就没有刻意的多打。

每日人物：对淮河医院最新的回应，称“抱错跟肝癌没有关系”，你怎么看？

姚策：关于我的病是否和抱错有关系，医院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这需要权威机构来认定。医院说他们还在调查，还在调查凭什么否认？从我父母去寻亲时医院说调查迄今为止一个多月了，结果呢？没有结果。而且从始至终的自查是否有失公允？

每日人物：之前医院除了公开的声明，私下怎么沟通的？

姚策：之前，都是通过打电话和微信沟通，但都是我父母在负责。4月30号，淮河医院派了代表到江西协商，包括医疗纠纷办的主任和医务处的领导。对方寄了两盒药，态度很好，说你们家里人近期给我一个方案，我们把方案带回去跟医院谈。

但2盒药是20天的药量，不是回应视频里说的一个月的药量。所谓的医疗协助就是在上海帮我挂了一个主任的普通门诊。当然，这些举动我当时都是很感激的，但现在医院用来当做宣传，我觉得有点言过其实了。

报告显示，姚策与母亲并非生物学母子（图源网络）

每日人物：你这边提出的赔偿方案是什么？

姚策：我们提出四点，第一点是治疗费用，需要医院先行垫付；第二点是在院期间的陪护费用，第三点就是我本人的误工费，按照江西的平均工资标准；第四点是我后面所有病情的变化要以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为准。

我们家人没有说过任何具体的赔偿，就是希望医院把我的治疗费用垫付。之前新闻里我妈妈那句话（欲索赔800万），也是记者上句接下句这么说出来的。

每日人物：这次去开封协商，是医院主动邀请的吗？

姚策：他们主动邀请我们去的。他们之前说，我们尽量不要走法律程序，能协商就协商，因为法律途径（耗时）比较长，对病情不利。这些都是原话，我有录音的。我们一直在等医院（答复），为什么等了一个月之后等来一个这样的结果？

每日人物：你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姚策：对。院方之前一直以来给我们的态度是比较积极的。现在医院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也不是28年前的人，我觉得（直接）责任也不在他们，我一直觉得他们还是勇于承担责任的。但我没想到，时间一拖再拖，最后变成这样一个结局。有种被医院忽悠了的感觉。

每日人物：你现在希望公安等第三方介入吗？

姚策：我们肯定是希望通过第三方真正权威的，比如说像公安部门介入。首先定责，抱错这件事情是谁的责任。第二点，之前抱错以及（因抱错延误的）疫苗接种与现在疾病的进展是不是有直接的关系。我父母已经在跟当地公安部门接触了。

每日人物：你会后悔当时在社会关注度最高的时候，没有向院方施压？

姚策：谈不上后悔吧，我问心无愧。但这不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我好心积极地处理这个事情，结果你却这样对待我。

身体尚未达到肝移植手术标准，后续治疗费用超百万

每日人物：现在你在接受哪些治疗？身体状况怎么样？

姚策：我现在进行的免疫药物加靶向药物的联合治疗，目前来讲是公认的非手术治疗的最好办法。这一次做完治疗以后，每天晚饭后一段时间会腹痛。这个疼痛反应是不是由药物引起的，医生也很难讲。它的临床数据没有那么充足。

每日人物：治疗方面有困难吗？

姚策：对癌症控制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因为身体有耐受性，可能药物这个月吃了有用，但下个月吃有没有用不确定。所以想通过几个疗程的治疗后，再去进行肝移植手术。目前，肝移植手术做完五年之后的生存率能达到80%-90%。

姚策的诊断报告及住院病历（图源轻松筹）

每日人物：5月6号你去上海做检查，结果如何？

姚策：目前的治疗有所进展，甲胎蛋白等各项指标有下降，但还没有达到肝移植手术的标准。医生让我继续保持之前的治疗方案。每做完一个疗程都来上海看一下，再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每日人物：如接受肝移植手术的话，会用公共肝源还是直系亲属的肝源？

姚策：我个人倾向于公共肝源的，但还没有着手去匹配，肝源匹配需要交30万定金。之前我妈妈（养母）还有我的亲生父母说要给我捐肝，我一直都很抵触。我自己是学医的，知道手术有双向的风险，不是百分百能成功，我不希望他们去担风险。

每日人物：你查出癌症之后，治疗相关花销是怎样的？

姚策：靶向药物是口服药，16800一盒，每个月吃三盒。免疫是针剂药物，19800一针，21天打一次。每次打针需要住院10-14天，每个月住院费用报销后2万多。其他零零散散的药加起来一个月3000块。从我查出来到现在治疗的花销大概在50万左右。

治疗到现在已经没有钱了，家里的房子也是待售状态，这也是我发起募捐的原因。目前轻松筹有9万，微公益的12万在暂停期间是提不出来的，加在一起是21万。

每日人物：后续治疗预估还有哪些花销？

姚策：现在一个月包括住院、吃药等所有治疗的费用加起来是10万到11万之间。如果做肝移植的话，整个肝移植的费用在院期间需要120万。肝移植手术这东西很难预估，有可能下个月就能做，也有可能吃了一年药之后才能做，甚至不一定有希望做。

每日人物：有网友说希望私下给你提供帮助，包括公开支付宝账户，你怎么考虑？

姚策：我不太想接受太多的社会捐赠。我和家人都希望先去跟医院协商担责的问题。在医院承担医疗费的情况下，我考虑的是把钱捐还给慈善机构，去帮助更多的人。

截至发稿，轻松筹平台中捐款已超18万（图源轻松筹）

求生欲来源于家人，担心自己会成为负担

每日人物：被抱错28年这件事和当初检测出癌症相比，哪个对你来说影响更大？

姚策：当然是癌症。如果没有病，不论我在哪个家庭成长，起码我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我会为两边父母以及我的兄弟，尽我所能地去补偿和帮助。

但正因为疾病，我不仅不能帮到他们，反而会成为他们的负担。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不能去协商，只能在家里看病。真的是感觉特别地无力。

每日人物：你怎么形容在你身上发生的抱错这个事情？

姚策：我觉得更多的就像一个命运的玩笑吧。如果没有疾病这个事，我肯定觉得难以接受，但是我先知道疾病，再知道抱错，相对就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的。 2月份检查出肝癌这件事，已经对我的心态、人生观价值观都已经做了彻底的改变。我以前的心没有这么大，但是在治疗的过程中就变的这么大了。

每日人物：感觉你已经接受了被抱错的事情？

姚策：如果没有疾病的话，这件事根本不算个事。第一，我们双方当年都不是主动过错，也不是（生父母）把我遗弃了。我兄弟现在有很幸福的家庭。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我亲生父母本身应该给我的爱。第二，我们实实在在地接触了一段时间以后，我觉得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每日人物：你在刚刚知道被抱错时，有没有不像现在这么看得开的时候？

姚策：开始有点懵以外，很快就接受了。因为一直都觉得疾病对我影响更大。在刚知道自己生病时想的挺多的，当时我最担心孩子没有父爱以后怎么成长，这是最让我痛苦的事情。

意外就是意外，我没有过多产生负面情绪。（抱错）确实很离奇，但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件特别坏的事情。起码我的家庭是完整的，还让孩子又多了个爷爷奶奶，又多了个爱他的叔叔。

每日人物：你刚查出肝癌的时候，心态是什么样的？

姚策：非常的担忧。我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的父母，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是学医的，我知道这病的严重性，它后续治疗的压力。其实当时我都不想治了。

我曾经想过，死了就解脱了。但是我妈妈和老婆经常偷偷哭，我的孩子会天真无邪地望着我，我就知道不能倒下，可能这就是求生欲吧。所以我对医院提出的要求仅仅基于我的求生欲，我没有讲我一定是对的，但是医院要给我一个说法。

姚策与儿子在一起（图源受访者）

每日人物：你见到亲生父母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姚策：见面之前我有很大的期许，也有很大的担忧。因为我生病，不知道我的状态会不会让他们担心，我会不会表现的不好。其实见到的时候反而内心没有那么多想法，她（生母）热泪盈眶地上来拥抱我的时候，我的内心还是很激动的。

每日人物：这件事情对于你和养父母的关系有什么影响？

姚策：在我刚刚知道的时候会有点难过，因为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跟我的舅舅、姨都说过，怕我胡思乱想，他们很照顾我的情绪，相对来说表现得会谨小慎微吧。

每日人物：您觉得养父母的担忧，是有必要的吗？

姚策：当然是没有必要的，我肯定不会变。我其实特别感谢他们，我的父母知道了这个事情之后对我都没有任何的变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我。他们给了我将近三十年的爱，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揣测或质疑的，我只有报恩。

每日人物：新的家庭是不是会让你又多一些求生欲？

姚策：对，所以我觉得人活在世界上并不完全为自己活着。你背负着很多东西，爱、感恩，包括网友给我的支持。甚至我重新定位了我的人生价值，以前我觉得挣钱就是最重要的。

每日人物：对两家人未来的生活有什么期待？

姚策：暂时不会有很大变化，我和我兄弟都有各自的小家庭，我去河南或者他来江西都不太现实。我会经常邀请他们来，身体状况好点后也会经常的过去，甚至大家在一起过年。我是希望能把两家人变成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