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经作者肖寒授权发表
今天的马拉松是送给母亲的礼物。清晨东方鱼肚白,我来到母亲的家乡,顺着她1948年离开家乡时的河边小路,在郁郁葱葱的田边奔驰。旭日一跃半空,阳光透过树间,落下徐徐的雾丝。我在林荫中用脚步解读母亲的路迹。
60年代闹WG,生活是肉蛋粮油凭票的供给制。母亲把家里的玻璃油瓶贴上标签,用铅笔划上刻度,控制用量,不能超量。为了弥补食油,母亲会到菜场肉铺买些边角肥肉皮,回来先炸油,香喷喷的一罐猪油,还有一盘金黄的油渣。这油渣又炒青菜,还做了咕咾肉。我站在母亲身后迫不及待的调好面糊糊,将油渣倒进糊糊,接着刚刚炸完油的锅,烤炸“咕咾肉”。虽然我后来才知道那咕咾肉是裹炸“里脊肉”得来,但我依然怀念油渣的咕咾肉。
跟母亲在院子里种蔬菜其乐无穷,在挑粪、浇水、灭虫中我们知道了劳动的香甜。记得有两种菜是可以割了自己再长出来的,那就是菊花脑和韭菜。清凉香气的菊花脑只用手指掐取才能恰到好处。做菊花脑蛋汤是当时的大菜,因为很少有鸡蛋,往往母亲总是清炒。而韭菜是需要伴炒,比如鸡蛋炒韭菜,肉丝炒韭菜,此时母亲就尽量从碗橱里取几颗油渣,油渣炒韭菜便是我家的招牌菜。好多年以后自己从事证券行业,才真正体会为什么散民永远是韭菜。
看革命电影是60年代的奢华,母亲会偶尔带我和弟弟去厂里的操场看电影,而坐母亲的自行车更是我们极好的享受。平时我们只能在母亲的“永久牌”自行车前,东摸摸西看看,做梦想着自己能偷偷学着骑一骑。但母亲的一次骑车失误,让我再也不敢骑车。那天去看《小兵张嘎》,母亲抱弟弟坐在前杠上,飞腿上车,我便在车后轻轻一跃坐在后边铁架上。那天母亲不知怎的脑子走神,下车时忘记了后边的我,一个飞腿下车,把后座的我扫了下来。我跌了个嘴啃泥,新的的确良白衬衫划出了洞,母亲看着我流血,用拳头敲着脑门。
母亲是厂文工团的团长。她领导的工人宣传队《沙家浜》《白毛女》演出闻名全市。麦收时节,工人阶级给农民兄弟送慰问的演出就在公社大操场开幕。在史诗般的音乐响起后,大春救出了山洞里的喜儿,他把喜儿领出山洞,向着冉冉升起的太阳走去,全剧开始了欢呼的高潮。而那太阳是一个被绳子拉着的大灯笼,绳子通过高高的树杈,通向下边几个拉升的工人,只见太阳在他们手中一点点拉升,不料绳子断了,硕大的太阳瞬间坠落下来,全场的大人们顿时一片肃静,却有一片孩儿们的哈哈大笑。为了这次严重的失误,母亲进了劳改农场,与我们分别了整整5年,直到1976年。
76年我快16岁了。家里接到母亲被释放的消息,同时我也接到参军的通知。晚上我站在自己的床头,看着满墙剪贴的战斗英雄杜凤瑞、麦贤德、黄继光的画报照片,敬了孩儿军礼。我摸黑在大院门口集合,爬上解放大卡,消失在夜幕中。
第二天一早,闷罐运兵车在上海站休息补给,我们这些孩儿兵也挤在车厢门口透气。我突然听到到对面站台上有人在喊我的小名,那是母亲的声音,是那么的声嘶力竭。我推开哨兵,跑到站台边。一眼看到对面的站台上骨瘦如柴的母亲,5年不见她已经头发斑白,身上的棉袄又破又脏,眼睛深深凹陷。她向我举着手,那手在清晨的阳光里像一把闪闪的亮剑。
母亲喊道:“你这么高啦,我赶来送送你就回家了,你要争气,要勇敢……”我哽咽的什么都说不出来,终于叫了声“妈妈”。车要开了,我一步一回头望着眼里模糊的母亲,她在轻轻的挥手。待我回到小窗口再次望到母亲,她还站在站台边紧紧的握着拳头。
我从部队回来就顶替了母亲,进了她曾经的工厂。我问母亲76年为什么要赶到火车站送我?母亲回我说:“我从劳改农场原来是要回家的,但你不在家,我不知道你长成了什么样子,想看看好记在心里。最担心你如果上了前线,我还能不能看见你。”这次坚毅的母亲用干瘪的手捂住眼睛悄悄拭泪。
我进到机加车间做镗工,大家都羡慕镗床是个技术活,但我却无心钻研技术,一心暗恋着车床组装旧军装的小姐姐。每次她路过我们组去换刀具,我就会凑近假装爱看不看的感受她带过的气息。终于到了民兵连打靶的日子,小姐姐就匍匐在我的身边,我的小心脏就像被磅礴大海击打的海岸碎石晃里晃荡。每人10发子弹,结果小姐姐却中靶190发,原来我的10发全部打在了她的靶心上边。事后小姐姐很生气,因为她超数入靶,我和她被作为一个最高分和最低分取消了成绩。我大学毕业时小姐姐嫁给了厂长的儿子,我痛哭出了声。母亲听到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这只小公鸡终于会叫啦。
高考那天暴雨倾盆,我急急忙忙的奔到考场,坐定后才发现没有带笔,想回家取已经没有时间。我焦虑的不由自主望着窗外,突然看到站在雨中的母亲。她浑身湿透,任凭雨水的拍打,但却攥着一把油布伞。我冲到门口,问母亲有伞为什么不打伞?母亲喘着粗气说,“来不及啦”。母亲一边打开雨伞为我挡雨,一边从怀里取出两只崭新的钢笔。我握着两支热乎乎的钢笔回到了考位上,我做完一道题后,看到母亲还在外边的屋檐下,她这才转身离去。
考试回来,我问母亲为什么送完笔还不走,她笑了:“我怕你的笔不出水,我兜里还有一支圆珠笔”。从这个雨天起,我进了南京大学,后来又上了北京大学。
前几年我开始跑马拉松,母亲知道后问我“你能坚持多久?”我说一直跑下去,她欣慰的点点头,给我竖了个大拇指。去年母亲脑溢血半瘫,行动依靠轮椅。每次我出行跑马,她都是那句话“早点回来呀!”于是我每一次马拉松无论几点结束,都要设法第一时间飞回来。
她只有左手可以活动,也是她可以打开世界之窗的唯一。按照她要求,我每次马拉松结束后,都要发一张完赛的照片到她的微信里。在她的微信里,收藏着我的每次马拉松照片,还悄悄的编上了日期,她对群里的姐妹们最喜欢说“看,我儿子的马拉松”。
去年底她突然提出要出去走走,要看看父亲和大舅小舅的墓。我们来到长江边的一处山边公墓。她在父亲的墓碑前,执意要自己擦拭尘土,嘴里喃喃低语,“望江矶,我们打南京登陆的地方,那天我被炮弹掀到江里亏你拉我呀。”又转身对我说:“以后我死了,你们就换上我和你爸的合影吧”。
我们辗转来到母亲的家乡,远远看到了大舅的高大纪念墓碑,现在是地方政府的革命教育基地。墓碑上立碑者没有大舅亲人的名字,只有政府的名字。母亲木呆的翘望高大的烈士纪念碑,锁眉远处河边的小树林,感天长叹:“你小舅的墓就在那边,你们以后可以去看看他。我参加革命是大舅带出来的,大舅是革命的烈士,我一生不能入党是你小舅的影响,小舅是过去的右派。”
心脏病住院的那天,正值新冠肺炎的流行。所有住院区域都被严格隔离,医院不能让亲属陪床和探望。她靠在轮椅上,被小护士慢慢的推走。我们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忽见她颤颤悠悠的伸出左手,做出个胜利的V。
这便是母亲永远的背影,这背影的高大和深长都是她正面灿烂的映照。
晚霞中,我的线上马拉松来到终点,来到我们每个儿女明天的起点。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