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非洲望武汉，如此遥远，终有所系

卢旺达到刚果（金）边境路上一个难民营的孩子 /

非洲很远。远到国内在经历寒冬时，这里阳光炽烈；远到中国艰难抗疫时，这里的华人四处采购的物资要飞十几个小时才能运抵祖国；远到当新冠肺炎疫情在非洲持续蔓延时，已经听到湖北和武汉“0”增长病例的消息了。

起初对于国内的疫情，除了关心一下家人外，总有“隔岸观火”之感。

但终究还是来了，先是埃及、阿尔及利亚等北非国家，再是尼日利亚发现了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第一例，接着便也越过了赤道，到了大陆最南端、我在的南非。不到几天，非洲超过半数的国家“中招”，现在数字已经增到近40个国家，900多例。南非宣布进入“国家灾难”状态。

非洲疾控中心发布的最新疫情地图（3.20） /

不得不说，中国的抗疫成果给非洲争取了时间。而每天盯着不断上涨数字的我，也会惶恐和不安。

就这样，我在非洲，望着武汉，如此遥远，终有所系。

埃博拉之后

到了三月了，有一个消息被淹没在信息流之中：3月3日，刚果（金）境内的最后一名埃博拉患者出院了。刚果（金）的官员9号说此轮埃博拉疫情有望在下个月宣告结束，之后的10号，这个国家确诊首例新冠肺炎，目前已增至14例。

这场始于2018年8月的埃博拉疫情，已经让3000多人感染，2000多人死亡，但从暴发之始快一年时间，世卫组织才宣布此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而新冠肺炎疫情被列为这一紧急状况，只用了一个多月。

埃博拉是恐怖的，致死率极高，2013年至2016年波及西非多国的埃博拉疫情导致1.1万人死亡。那一场惨烈的疫情让非洲落后的医疗条件不堪一击，也让很多非洲国家“长了记性”。

这一次，撒哈拉以南非洲的首例确诊发现在尼日利亚，非洲人口第一大国。他们在去年12月完成了所有36个州快速反应团队的培训。而在过去三年中，一直在加强国家实验室的能力，他们的专家说，“应对埃博拉疫情的主要教训之一就是需要在‘和平时期’构建可以在疫情爆发期间使用的医疗系统”。埃博拉疫情的确促使许多非洲国家政府投资建立国家公共卫生研究所。

（基于非洲各国的卫生系统条件、经济发展、人口密度等因素绘制的抵御疫情能力的地图，红色代表抵抗能力弱，来自“非洲报道theafricareport”）

但非洲医疗卫生条件脆弱依然是事实。所以当疫情向全球蔓延时，大家最担忧的还是非洲，那个印象里遥远的、贫穷的、还在经历埃博拉的非洲。非洲国家不得不“未雨绸缪”，在没有确诊病例前，就已经抓紧培训各国的卫生人员。目前，已经有43个国家具备检测新冠病毒的能力，虽然离非洲全部50多个国家还有差距，但要知道，这个数字在今年1月初只有2家。

如果看看现在的疫情地图，会发现非洲真的是除南极洲外受疫情影响最小的大陆了。但在重重包围下，一例例从欧洲进入的输入性病例让非洲一个个国家被“击破”。非洲准备好应战了吗？只知道各国的防疫级别上来了，国际航班也停飞了，人民的战“疫”就那么打响了。

（截图自约翰·霍普金斯大学COVID-19全球病例地图）

看到网上有人调侃，“新冠病毒在非洲的病毒里连前十都排不上”。可不是吗，准备结束埃博拉的刚果（金）一年来麻疹已经让6000多人丧命；尼日利亚最近的拉沙热疫情有160多人死亡。

“中国的埃博拉”

武汉宣布封城的1月23号，我就在刚果（金）东部，埃博拉疫情最严重的地区。那天，要从刚果（金）过境到卢旺达，赶着航班回南非过除夕。

在路上当地司机聊起中国有一个病毒很厉害，

问他，你觉得有多厉害？

他说，好比“中国的埃博拉”。

刚果（金 ）边境的埃博拉防疫站和在布卡武的招贴画 /

在刚果（金）的几天，是去采访中国维和医疗队。住在维和医院的营地里，网络信号极差，他们给了我一张说是最好的手机sim卡，俗称“白卡”，但依然要举着手机到处找信号。在网络世界中沉浸太久，突然“与世隔绝”真的要了命了，我时常半夜起来到院子里找寻微弱的无线波，就为回几条微信。

但国内疫情消息庞杂汹涌，依然能从那一格的信号里透出来，连同的还有“伤医事件”的新闻。心中仿佛有一种万里之外来的刺伤。我这趟来就是采访中国医生的，他们被层层选拔派往非洲，在各种生命威胁下救死扶伤。

他们所在的营地每逢雨季会漏雨，医院条件很简陋。最近武装分子袭击联合国设施的事件激增，他们专门加厚了防卫墙，还要每周三次做防疟疾的消杀。要过年了，他们去慰问附近的孤儿院，会经过繁华的街市，而在不远处就是曾被反政府武装屠村的村庄。

中国赴刚果（金）维和部队所在的刚果（金）布卡武 /

维和医生在进行消杀工作；维和官兵和当地儿童过春节 /

布卡武街景 /

我鼻炎犯了，维和大夫用简陋而原始的方式给我做了B超，帮我诊断了一下病情。还执意一定要帮我体检，说“我们也没什么像样的礼物，看个病开个药还是可以的”。走过十几个非洲国家，知道在非洲能遇到最厉害的中国医生是何等的幸运。

除夕当晚，来自全国的首批军医集结奔赴武汉，就有来自这批维和医疗队所属的医院。

当我到了南非，终于可以“畅快”地上网了，却接收到国内疫情各种状况：口罩防护服紧缺、病人进不了医院、医务人员身心俱疲、捐赠物资不能到位、迟报谎报众说纷纭、真假信息鱼龙混杂……太多太多，不愿去回想。只记得是一阵阵心寒，甚至想关掉网络、主动屏蔽才得一份心静。

当时朋友发信息说：国内病毒很可怕。

我回：相比有埃博拉，都淡然了。

后来却是愕然：

有时想想，维护世道人心不比维护世界和平容易。我们在信息过载的空间里，去看那些封锁闭塞的非洲国家。要去分析埃博拉的传播，我会查阅资料后，去写卫生恶劣、暴力冲突、信息缺乏、对医生的不信任等等，会是贫穷带来的一切之恶。但我们的国家，2020是奔着“消灭贫困”去的，却在面对突发疫情时，也在经历某些恶的裸露与冲击。

那是一年年关，我在非洲知道，武汉成了空城。

那时我正在经过一个位于卢旺达边境的刚果（金）难民营。

“国家灾难”

采访的维和医疗队是二级医院，无法诊治的病人要送去更高级别的地区医院里，而非洲最高级别的维和四级医院在南非，最难治的病人要用飞机载着一直向南，送来这里。

我在打字时，手机里弹出消息，南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破200了，最近几天都是两位数增长。南非目前是撒哈拉以南非洲确诊病例最多的国家，而还有一个“最”会被提及，南非也是非洲医疗条件最好的国家。

15日，总统宣布南非进入“国家灾难紧急状态”，实施旅行禁令、停办签证、取消大型集会等等严格的防疫措施。有在这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南非”说，也是“活久见”了。

最近更加升级了。规定“蓄意传播新冠病毒者可能被起诉，罪名包括攻击、试图谋杀或谋杀”，节假日餐馆的营业时间被限制，散布假新闻会被判刑等。

进入“国家灾难”的后一天，听说大家正在购物疯抢，我特意跑到一个大型商场去看，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转了好久才找到被抢空的货架，搞得一点参与感都没有。想必，南非的物资还是充足的，但意面、纸巾、生鲜蔬菜这些很是抢手，药店里也买不到消毒液和口罩了。

说起戴口罩，那天我去逛商场带了个口罩，那是当年在北京防雾霾时剩下带来南非的。当我走进商场电梯，同乘的人瞟了我一眼，随后走出了电梯，我隐约感到了一丝歧视。整个商场几乎没人戴口罩，而我走在当中，会引来千万道惊异的目光刺来。

他们怎么防护呢？洗手。在报纸上，有企业刊登整版的广告教你洗手，在商场和小区门口也有免费的消毒洗手液。比洗手多一个步骤呢，就是“别碰脸”。说到洗手，现在真的是非洲国家最深入人心的举措了，在埃塞俄比亚甚至发起了“洗手运动”，导致很多人以为只要洗手就万事大吉了。

在南非总统宣布“国家灾难”之前，我刚好去了趟政府制定的一家新冠肺炎定点医院。医院太大了，就像个商场，但也几乎没人戴口罩，就零星地贴出几条COVID-19的告示和之前紧急培训的通知。

南非CHARLOTTE MAXEKE医院内景 /

但可能南非真的没口罩了。在国内疫情紧张的时候，这里的华人华侨几乎买空了各大药店的口罩，有些还被阿里巴巴的包机运回国支援。现在马云又宣布要反过来向非洲54个国家捐口罩等医疗物资。真的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中非友谊了。

在南非还有非洲仅有的两家最高生物安全级别的实验室之一，就是和武汉那家一样的P4实验室。这个南非国家传染病研究所就是目前最终给新冠肺炎病例确诊的地方。之前专门研究过这里，也曾被诟病过。2017年至2018年，南非发生李斯特菌造成的公共食品安全危机，上千人因为食用加工肉类被感染，死亡率高达20%。病例从2017年1月开始出现，但南非国家传染病研究所到次年3月才追踪到病菌源头，效率之慢让这次疫情波及了周边的16个非洲国家。

南非国家传染病研究所（NICD） /

南非终究还是非洲的方向标，一宣布“国家灾难”，还没有报告确诊病例的邻国津巴布韦也宣布了“国家灾难”，纳米比亚也进入了紧急状态。也是，医疗条件最好的南非扛不住，非洲其他国家怎么办？

刚刚连同破200例的消息还伴随着另一个数据“南非很可能有60%-70%的民众被感染”，是卫生部长声明说的，不知道这数据怎么预测的，反正政府已经意识到如临大敌。

问了些当地人，他们还是会说，这就是个流感。口罩也是强制要戴才会戴上。还有一个回答，“You only die once”，暂且翻译“人固有一死”吧。

也难怪，这是心很大的非洲，这里是什么事都爱说“HAKUNA MATATA”（斯瓦西里语，意为“没有烦恼，不要担心”）的非洲。

2020会好吗

2020的开年让人“窒息”，很多人说有世界末日之感：有新冠病毒肆虐，还有澳洲的大火，再拉扯上东非的蝗灾。突然感觉新的一年这个星球上的灾难是如此密集。

我会在心中冷笑，“那是你们以前都忘了多病多灾的非洲”。

有好几天，我都要等到过了南非时间晚上八九点才开始工作，因为这个时间借着6个小时时差，国内微博微信上的各种信息才消停下来，放下那些感叹、愤怒和无奈。

而我要去写报道的除了东非蝗灾，还有中非共和国的内战、南部非洲的干旱、萨赫勒地区的暴恐、布隆迪的难民、撒哈拉以南的饥荒……那些受难者是几百上千万，而那些庞大的数字只是为了冰冷地表示问题的严重，但他们是谁、还好吗、在哪里一无所知。甚至因为它们一直、正在、从来都在发生，谈不上是“新”闻了；甚至与我们的生活都毫不相关，太远且麻木；甚至不会有热心的媒体挖掘这些成千上万里有没有英雄、勇士和感动。

世卫组织在20天前宣布“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声明里犹然在耳：

We must remember that these are people，not numbers

（我们必须记住，这些是人，不是数字）

因为疫情，这些数字里开始包含我、你、他，那些具象的、尖锐的、同胞的故事会充斥在我们关心的视域里。有了记录，有了哭笑，有了方方日记。一个个人、一个个日子、一个个生命的痛感。现在，凝聚的力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未来可能回头望，在历史眼里，2020年那个冬天的我们都会化成数字，但一定要记得，痛过、挣扎过、拼命过。

国内的春天来了，很巧的，今天是春分，更巧的是，3年前的这几天我就去了武汉，奔着去看武大和晴川阁的樱花，那时是奋不顾身和说走就走。

2017年的3月，武汉的樱花 /

武汉的樱花听说又开了，相比又是粉色浪漫的世界。也意味着另一个半球要入秋了。

春秋之隔，看似两个世界。但终究是近的。

非洲很近。“非漂”们的微信群里这几天一直讨论着因为疫情和病毒中国人被歧视的事情，正在策划用行动去展现真相；中国的专家前天给20多个非洲国家的官员和卫生人员通过视频会议介绍了抗疫的经验；昨天津巴布韦的一个新冠肺炎定点医院在中国的帮助下启动改造升级，24小时不停工、10天内完成，卫生部长说，火神山医院被搬到非洲了，只不过小了点……

准备入秋的约翰内斯堡，晚霞和华灯初上 /

之前还说，多想奔赴到武汉前线去冲锋采访，可曾想这里可能会是“新的战场”。

我在非洲望武汉，不论远近，那一方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