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尔拜因：他的画笔 为何比五百年后的照相机还精细？

◆ 小荷尔拜因《法国两使节》板上油画207cm×209cm1533年伦敦国家美术馆藏

无论哪个版本的艺术史，都不会遗忘这幅小荷尔拜因的《法国两使节》。这幅画精细而严谨，人物神态栩栩如生，犹如镜头一般将百年前宫廷的一瞬间忠实的记录下来。但几乎所有人都会被画面前景这个画风不太一致的东西吸引：一个变形了的骷髅头。

为何小荷尔拜因绘画这幅画？为何有骷髅的存在？画的背后，是一段血腥的宫廷与外交斗争。

◆小荷尔拜因 《亨利八世》

1509年，亨利八世即位。他的皇后凯瑟琳来自西班牙阿拉贡皇室，原本是他哥哥的妻子，但因他哥哥英年早逝。父亲老亨利考虑到与强国西班牙之间的关系与盟约，上报教皇令亨利八世继承这门婚姻。

在当时，这桩婚姻违反天主教教规，阿拉贡的凯瑟琳因此宣称自己并未与亚瑟圆房。后来，凯瑟琳的母亲伊莎贝拉一世求得教皇发布训令允许这桩婚姻，教皇也以批准。

◆小荷尔拜因 《亨利八世》（局部）

然而婚后凯瑟琳多次怀孕生子，全都早夭。膝下无子令亨利焦虑不已，于是他迷上了宫女安妮·布雷恩（他们的孩子即未来的伊丽莎白女王一世）。但如果与凯瑟琳离婚，他必须要有教皇来宣布与凯瑟琳的婚约无效。

但彼时的罗马教廷，完全可以说是鼎盛时期西班牙帝国的傀儡。1527年，西班牙皇帝查理五世率军攻入罗马，教皇克雷芒七世沦为阶下囚。因此，罗马教廷安敢宣布他们西班牙公主被休这一事实。

◆小荷尔拜因 《亨利八世》（局部）

亨利八世也不是善茬，当即掀了桌子，与罗马教廷决裂。1533年，安妮被加冕为后，当年7月，罗马教廷宣布婚姻无效，亨利八世被逐出教会。1534年，英国通过“王权至上法案”，国王对教会和国家有着无上权力。一桩离婚案，却让亨利完成了政教合一，英国被推上了宗教改革的道路。（喜新厌旧的亨利八世，在三年后找了个借口将安妮皇后再次废掉，以通奸罪将其斩首）。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英国与罗马教廷、及其背后的西班牙帝国关系岌岌可危时，与西班牙开战多年的法国人觉得机会来了，法王弗朗索瓦一世派了两位密使前往伦敦调和，而实际上是希望游说英国、法国、奥斯曼土耳其结盟，以对抗西班牙。

◆匕首上写着左侧大使的年龄 29岁 右侧大使为25岁

这便是画上两位法国大使的来历。（说句后话，亨利八世在宗教、国家上面的烂摊子，最终留给了他的女儿伊丽莎白一世来收拾。）

画面中，左侧是丁特维勒，右侧是赛尔弗，从衣着上便可看出，一人奢华而一人肃穆，奢华者代表世俗，肃穆者为教士，代表天国。左侧大使的匕首外壳上记录着他的年纪——29岁，而教士压着的的书外侧也同样记着他的年龄——25岁。

◆画中的土耳其桌布

两位大使之间放着一款土耳其桌布，暗示着他们此行的目的与土耳其合纵连横。桌子上陈列着一个大天球仪，和一系列航海仪器，这或许就是两位大师的来意的另一个暗示，大航海殖民时代对世界的霸权争夺。

◆书架上层

而下层放置有地球仪、鲁特琴、尺子、圆规，一本新教赞美诗集，一本算术书。这些分别代表着几何、算数、天文、音乐，古典时期人们认为这四门学科可以让人变得理性，以此来接近上帝的真理。

上层的天球仪，天文观测的精密仪器代象征着天，下层的地球仪自然代表“地”。

◆天球仪特写

◆书架下层

但在代表音乐，象征和谐的鲁特琴断了一根琴弦，这意味着秩序的割裂。如果我们往下看小荷尔拜因的经历，便会发现他所在的时代，文艺复兴与大航海殖民导致原本中世纪的秩序已难再适用。而路德赞美诗集是一本新教的诗集，画面上呈现的是马丁·路德翻译的圣诗诗句，含蓄的暗示了英国同传统的罗马教廷决裂。

◆断掉的弦

但仔细观察，这幅画并不只有死亡的代言人“骷髅头”。在画面的左上角，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在静静的凝视着这个世界的沉浮。而与前景的骷髅头在视线上形成交叉视角。骷髅并没有直接作为摆设陈列，而是以透视学的方式将其拉长，只有在画面左下或者右上的角度观看，放才能辨认出这个骷髅。为什么艺术家要在这样一个正经的双人像前放置这个变形的骷髅呢？

◆隐藏起来的十字架耶稣

艺术家自己从来不曾表明过，如今已经是个谜团。有种说法是它也有可能是画家的视觉签名：“Holbein”。这个名字在德语中与“hohl Bein”（hollow bone，空心头骨）发音相同。

那么，小荷尔拜因这种精细肖像画源于那里呢？他又有着怎样的经历呢？

即便是在文艺复兴的浪潮中，德国画家们依旧没有失去古代日耳曼民族的哥特式传统。正是在与人文主义相遇后，北方的德国画家们形成了融合哥特式传统的严谨精细画、意大利典雅的独特艺术语言。

小汉斯·荷尔拜因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作为那一时期最为著名的肖像画大师，与他名字相联的是他那无与伦比的纯洁观念、独具匠心的艺术手法以及炉火纯青的技艺。

15世纪末、16世纪初，文艺复兴的浪潮席卷了欧洲的北方地区，此后新思想、新文化，尤其是人文主义借助印刷业的发展广为传播。人文主义宣扬对人的发现和自我意识的觉醒，这一时期繁荣发展的肖像画正是这种觉醒最为突出的表现方式之一。艺术史大师雅各布·布克哈特把肖像画的兴起解释为个人主义的征兆，是对人最直接的歌颂和赞扬。乔瓦尼·莫雷利也曾说：“如果你想完全认识意大利的历史，那么，请仔细端详人物肖像……在他们的脸上总有那么一些关于他们那个时代的历史的东西有待解读，只要你知道如何去解读。”

而在经济层面，随着德国商业的繁荣，汉莎同盟成立，新兴的市民阶层开始成长，这为绘画艺术，尤其是肖像画的发展提供了资金和市场。在那个照相机尚未出现的时代，想记录下自己的面容，唯有请肖像画师来创作，一副精妙的肖像画往往也代表着主人的品位、社会地位。因此，这从根本上促进了德国绘画的繁荣。

◆小荷尔拜因

1497年，小荷尔拜因出生在德国奥格斯堡，这座城市拥有当时欧洲最繁华的矿业和金融业，也是当时南方最大的城市。他的父亲老荷尔拜因已是为著名画家，同时也是奥格斯堡画派的创始人。他的叔叔、哥哥也都是当地名画家，在这样一个绘画世家中，他自幼就接受了非常严格的训练。

◆《伊拉斯谟像》

在他18岁那年，他与哥哥一同前往北方的文化中心巴塞尔寻找工作机会。起初在其他艺术家手下当学徒，而后开始独立为出版商作书籍插画。1516年，他绘制的《市长迈耶尔夫妇的肖像》令他一举成名。并在这一时期结识了著名的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莫，为其创作著名的《愚人颂》书籍插图。

随着意大利文艺复兴影响力的日益增强，北方地区的艺术家们，开始前往意大利做“光棍旅行”以提升自己的技艺。小荷尔拜因也不例外，1518年他来到米兰，在那里研究了达·芬奇的作品，并尤为推崇德烈亚·曼特尼亚（Andrea Mantegna）的作品。

然而，对于德国而言，文艺复兴还有另一个名字——宗教改革。

当农民战争爆发后，社会动荡彻底摧毁了德国文艺复兴的繁荣。狂热的民众、暴动的城市，掀起了破坏圣像运动，这使得人文主义者和以画宗教画为生的艺术家难以生存。而市民阶层也无闲情逸致再创作肖像画。在当时的巴塞尔，一位亲历者记载：“早晨的巴塞尔随处可见残垣断壁，破碎的雕像，木质或者石头雕刻的人物的头、胳膊和腿散落一地；还有画像的碎片，玻璃质地的装饰物残品等……市政厅下令焚烧所有这些垃圾。在接下来的两天两夜，熊熊大火吞噬了几代人的虔诚。圣像不见了，圣礼消失了……”

◆《达姆施塔特圣母》

1526年，在伊拉斯谟的推荐下，小荷尔拜因离开了故土，远赴当时在文化层面远不如欧洲的英国。，去英国之前他制作了最后一幅宗教题材的绘画——《达姆施塔特圣母》（Darmstadt Madonna，1526）（图 2）。这是他最后一幅但是却是最好的一幅宗教画。这幅画被用于一个偏僻的私人礼拜堂，委托者是小荷尔拜因的老主顾——令他成名的市长迈耶尔，这位前市长之希望在动荡的市局下，能够的到圣母的庇护。

◆小荷尔拜因在英国的卧室

英国是小荷尔拜因从艺术家转向世界级艺术大师的舞台。

彼时的伦敦是充满机遇的地方，发现美洲大陆后随着工商业、贸易的快速发展，有着富裕的宫廷与市民。1526年12月18日，他的保护人莫尔写信给伊拉斯谟告之小荷尔拜因已安全到达：“亲爱的伊拉斯谟，你的画家是一个杰出的艺术家，但是我害怕他会发现英国不像他想的那样充满机遇。我会尽我所能的帮助他。”

◆小荷尔拜因的庇护人《托马斯·莫尔》

在亨利八世的重臣托马斯·莫尔的庇护下，小荷尔拜因的事业蒸蒸日上，为英国的人文主义者绘制肖像，订单迅速增加。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最终被招至国王亨利八世的宫廷中，成为御用画师，此后他一直生活在英国，直至1543年为亨利八世画像时，因感染瘟疫去世。

宫廷中的绘画生涯，使得小荷尔拜因的作品更加精美绝伦，技艺登峰造极。但是这长达11年的宫廷生活对小荷尔拜因最大的影响不是作品的精致和奢华，而是作品对人物情感和精神的传达。

宫廷生活并不是那么美好。

亨利八世实实在在的是只老虎，伴君的大臣们每天无不胆战心惊。这从小荷尔拜因宫廷人物肖像中可以看到那种普遍谨慎的神情，他的赞助人从托马斯·莫尔，主教沃尔西，到皇后安妮·博林，再到托马斯·克伦威尔，先后都被国王送上了绞刑架处死。

这样的经历令寄人篱下的小荷尔拜因谨言慎行，也从不参与宫廷内的争名逐利。到了晚年他的作品没有了任何奢华、精美的诠释。而更像是一位历史学家一样，客观精准的刻画着一幅幅面容，并赋予他们外在以内心的气质。他绘制的人物肖像，无一例外都成为了现代人回顾历史时的标准像。

“他是一个最忠实的肖像画家，什么也逃不脱他的眼睛。画像中面貌和衣服上的一些小地方，都被他一一画出，无一遗漏。”

◆在位六年便去世的爱德华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