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的潘厚任
语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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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可回头
“东方红一号”升空50周年前夕,
研制与发射任务的两位亲历者与网友交流。
这是老人们第一次使用在线会议系统,
也是年轻人与新中国第一代航天人的珍贵对话。
我们的太空创新实践中心、新华网思客,
《中国航天》杂志、爱太空,
以及乌镇航天北斗应用中心,
共同主办这次活动。
从卫星方案的设计到发射任务的实施,
那一年的旭日初升东方将白,
那一代人的生于忧患筚路蓝缕,
故事无关功名,对话长留深意。
嘉宾档案:潘厚任
潘厚任,83岁,中国科学院国家空间科学中心研究员,“东方红一号”任务中为卫星总体设计组副组长。曾任国家科委“空间专家组”专家,载人航天工程应用系统副总指挥。
嘉宾档案:张积华
张积华,80岁,大连棒槌岛啤酒公司退休干部,”东方红一号”任务中为发射中队中队长,为发射下达”点火“指令。1961年参军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执行了多枚导弹、火箭的发射任务。
那时的他们,多年轻!
▲下达”点火“口令的张积华
打开摄像头,他们坐到了大家面前。
来听听他们的故事吧。
1、"东方红一号”卫星任务
是在什么条件下启动的?
潘厚任:
旧中国技术很差,解放以后又打了朝鲜战争,所以当时国力不强,经济力量也不行。国际上,苏联、美国对我们都是封锁的,我们必须靠自己,奋发图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如果把放卫星比作要吃馒头,我们当时连面粉也没有,得先开荒种麦子。什么事情都是从头做起。比如说,我们的卫星要到太空环境去工作,首先要用火箭把它送上去。火箭发射的时候有振动、有冲击,还有过载。到了太空以后呢,太空环境又是很特殊的,真空,高真空,而且温度环境比地面上恶劣得多。我们的仪器、材料、元器件,在这种环境里怎么能够正常工作?我们心里一点也没数。当然,最好是在地面上模拟太空工作的环境,多做一些实验,到太空去才有把握。但是我们没有地面做实验的设备啊,甚至连这些地面实验设备应该怎么造都不知道。
赵九章先生1958年11月访问苏联,想看看人家的卫星,真的卫星。但人家不给看。所以我们连找资料都很困难。当时科学院有个图书馆在王府井大街,我们进城去查一个资料,来回就得一天。当然,资料其实也查不到什么。
张积华:
我是1961年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当时学校毕业分配,以为到北京,结果一直往西走,给拉到了戈壁滩。戈壁滩的环境非常恶劣,风沙大,温差也大。有句顺口溜说: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刮石头跑。刚去的时候不适应,老是感到口渴。
生活也很艰苦。那个时候粮食是定量的,分配到机关每人每月38斤,分配到一线部队的是45斤。但就这样也吃不饱,因为没有油水。好多人得了浮肿,腿上一摁一个坑。蔬菜也吃不上,好多人视力因此受到影响。
更难的是,撤走的苏联专家把资料也带走了,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学习的。事业还要不要搞呢?党中央决定还要坚持把靶场建设下去。基地就组织专业培训、技术培训,办了各种专业技术班、大专班、英语班。通过近两年的培训,我这样原来根本不知道导弹是什么的人,从一无所知到逐渐掌握了导弹的原理,为后来的发射试验打下了坚实基础。
2、卫星研制难在哪?
潘厚任:
1965年卫星项目要上马的时候,我和何正华、胡其正三人完成了初步设想方案,后来全国一百多个单位开了42天的方案论证会。白天开会,晚上计算,才把卫星目标确立为“上得去、抓得住、听得见、看得见”12个字,简单明了。
其中最难的是“抓得住”。赵九章先生1965年4月把我调到总体组的时候说,一个一米左右直径的物体放到轨道上去,相当于几公里外的一只苍蝇,根本看不见,怎么抓得住?美国在全球都有跟踪站,苏联的国土跨经度范围非常广。我们在外面没有跟踪站,国土面积虽然不小,但在整个地球上算起来也就百分之几。从酒泉向东南方向发射,十几分钟就飞出国界了,第二圈回来再飞进我国,已经在新疆的西边了。所以我们的“抓得住”这个问题,比起苏联、比起美国来说难度更大。
怎么实现“抓得住”呢?主动段有单脉冲雷达,但入轨以后就接不上了。为了解决软件的问题,集中了我们国家最强的力量,靠当时计算所刚研制成的119半导体计算机,算了3个月。方程、随机误差的分析、跟踪数据到最后定轨的方法都敲定以后,我们知道,软件是行的。硬件呢?大组里搞了一个设备叫超短波色散干涉仪,当时是用来研究电离层的。我们搞卫星跟踪,就在这个基础上发展了多普勒跟踪定位系统的硬件。“抓得住”是非常困难的问题,而我们完成得非常出色,后来的卫星系列、包括导航定位系统,都跟当时的原理基本上是一个脉络发展而来的。
解决“抓得住”问题的过程中,地面通信也很重要。当时我们各个跟踪站之间的通信都是靠电话线。通信绝对不能出问题呀,卫星放出去了,要是我们国家找不着了,其他国家给你报出来怎么办?当时全国动员了68万多民兵,每根电线杆下一个民兵守着,保证了通信的安全、畅通。你看这多不容易啊!这也是我们国家的优势,让我们在那么差的条件下搞得非常成功,一次成功。
3、卫星为什么是圆形的?
潘厚任:
为什么要选72面体的近球型,有几个理由。第一,球形体里边可以放的东西,相对来说比其他形状要多一点。第二,我们搞“东方红一号”卫星,起初是准备要有太阳能电池的,那么太阳能电池在球面均匀分布的话,不管卫星什么姿态,太阳能电池的输出相对变化比较小。第三,形状球形的弹道截面相对比较固定。
4、现在有个说法叫“996”,
您们当时是什么工作状态?
潘厚任:
我们当时上班的正常时间是每天8小时,可是为了参加这个任务,根本就没有星期天。从白天到晚上,反正有时间就投入,也不是谁规定的,就是我们自己的积极性。这个任务困难很多,要解决这些困难,8小时的正常上班是完成不了的,除了吃饭休息,基本上所有都花在工作上。举个例子。有一次参加国庆献礼活动,我之前一连工作了三天两夜,当时站着都能睡着。
当然现在任务的一线人员,我听说他们完成任务的时候也是拼了命,春节不休息,平时不休息,都是一样的。
5、发射顺利吗?
张积华:
“长征一号”是三级火箭。原来我们打的都是单级火箭,而且基本上是移动发射的。地面设备有了很大改变,火箭的技术状态也有了很大改变,从火箭的发动机、控制系统、一二级连接都是新的技术,燃料和推进剂也都不一样了。这些都需要我们学习、掌握,才能够把卫星送上天。
发射过程总体上是比较顺利的。中间出现了几个小的问题,都得到了很好的解决。我们加注燃料、卸下加注连接器的时候,加注阀门突然向外喷出四氧化二氮,黄烟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我们有预案。操作手和技师及时把加注连接器又重新连接上了,没有出现漏液的情况。这是一次有惊无险的问题。
另一个问题影响更大一点,因为它推迟了整个发射时间。一小时准备口令已下达,卫星的应答机却没有信号反应。卫星上天要“抓得住”,应答机的问题必然影响跟踪测量效果。问题报给了周恩来总理,总理要求立即查处原因再继续发射。最终查到,是地面信号源触发信号不良造成的。整个发射时间因此推迟了半个小时。最后发射时,我作为发射员下达了点火口令,操作员胡世祥按下了点火按钮。我在地下控制室通过潜望镜看到了火箭的正常起飞和一二级分离,一直看到火箭消失在视线里。听到湘西站、海南站几乎是同时报告星箭分离、卫星入轨,我们鼓掌、拥抱、欢呼,地下控制室一片欢腾。
6、我国第一个航天发射场
为什么选址在那里?
张积华:
当时分了三个勘探组,到三个地方进行考察,最后决定选址在青山头一带,也就是现在额济纳旗这个腹地。为什么选这里?第一,青山头一带地势比较平坦,都是戈壁滩,一马平川。第二,水源还可以,有个黑河也就是弱水河,水位比较高。当时我去的时候,往下打30米就能见水了。第三,这里移民的数量不多。第四,酒泉有一个飞机场,将来工作起来很方便。第五,青山头离兰新铁路比较近,运输方便。最后一个原因,这里便于保密——气候太干燥了,个人没有特殊情况的话,这地方进不来也出不去;想出去的话,走到半道上就不行了。
酒泉发射中心选在这里以后,建设是个庞大的工程,当时起了个名字叫0029工程。我入伍的时候,入伍通知书上写的是0029部队——当时在编制上是找不到0029部队的,没有编号,只有一个工程的代号。
7、当时家人知道您们是做什么的吗?
张积华:
我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第一件接受教育的事情,就是保密教育。谁也不准把这里的情况向外讲,而且每个人只能有两个通信地址,一个是父母,一个是和自己的妻子或者朋友。
“东方红一号”发射成功后,两年没有回家的我坐火车从兰州到北京,列车员组织大家讨论学习卫星发射成功的感想。我当时想说又不敢说,很有意思。
我的妻子1975年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看我。当时有发射任务。发射的时候,所有人的家属都跑到楼上去看。她也去了。后来她问我,什么情况?人家都说你们是搞导弹、搞卫星的?
我的父母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去世前,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现在看来是一种遗憾,但当时就是纪律。
8、关于中国航天的“变”与"不变”
张积华:
中国航天发射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在技术上场区建设上,都有了很大的进步和改善。当年的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我们在一个半地下的控制室里指挥,用潜望镜看地面情况,控制室距离发射架只有100米。现在发射场用“三垂一远”的方式,比原来力量更集中,更安全可靠。不仅发射场有显示系统,北京的指控中心也有显示系统,可以说是全国是连起来了。
潘厚任:
变化很多,大家都知道了。可是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航天精神。周总理当时提了16个字——严肃认真、周到细致、稳妥可靠、万无一失。这些精神不会变。搞航天是很花钱的,风险也是很大的,所以在航天的管理方面,现在的管理措施比以前更严密了。
9、对中国航天未来与年轻一代的期许
潘厚任:
1956年,我在大学念天文的时候到上海亲戚家过暑假。上海科协让我去讲讲天文知识。我到一个学校,给他们讲了一个火星人和一个地球人在月球表面碰上了的故事。当时因为火星还没有探测,大家对于火星上有生物期望都很高。我没想到我还能够看到今年我国要发射火星探测器。载人航天方面,马上要建的空间站也是非常好的实验室。
我还有一个期望,对年轻人来说是完全可以实现的——以后你们想不想上太空去?我是不可能实现了,你们假如有这个梦,经过努力,是有可能实现的。
张积华:
搞航天事业,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它需要几代人、十几代人。我的期望是,我国能够建设成一个航天强国。这样,我们这个国家才能为今后的人类在探索宇宙中做出更大的贡献。
10、请给年轻人一些选择航天的理由。
潘厚任:
航天是国家体现综合实力的一个领域,我们国家和世界上的大国都会把航天一直搞下去。我觉得选航天这个领域,就业的机会比较大。而且,航天跟各个专业都有关系,工程方面也跟很多新的技术联系,所以不同知识背景的人都能在航天找到适当的位置。
曾经有人问,我是搞金融的,跟航天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航天保险既需要航天方面的知识,也需要金融方面的知识。特别是以后太空旅游慢慢发展起来以后,涉及面就更广了。
11、怎样看待航天事业发展中
失败与成功的关系?
潘厚任:
失败是成功之母。我们当时搞航天事业,很多领导、包括中央的领导都说——“成功是大家的,失败是我们的。”其实是让我们搞具体工作的科研人员能够放下心来,不要有负担。当时这样一种状态,对我们来说是特别珍贵的。
张积华:
我在发射现场经历过多次失败。对于失败,我们应该把它看成是一个正常现象。没有包容心是不行的。我们的科技人员都是想把工作做好的,而不是想把它做失败的。如果出了问题,就从中找出失败的原因,这样我国航天事业一定会有更长足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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