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骨的浪漫不只有广陵绝响，还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谊

洛阳，东市刑场，万物萧瑟

数千人聚在这不大的空地之上，一时间人头攒动，与肃杀的气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在刑场中间的是一个长须男子，身长八尺七寸，虽然身着白色囚衣，但仍然难以掩盖风姿特秀的气质。

连卖菜的小贩都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问着周围像官府学生的人：“这是哪位仙人？犯了啥事啊？”“什么，你连他都不晓得？”离他最近的一个矮个学生十分惊讶，“这是名满天下的竹林七贤的魁首，嵇康先生啊！”

“哦，这么厉害啊”小贩一脸似懂非懂的神色，继续追问道：“他这么有名，那是犯了什么罪吗，一定要杀他？”

“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人得道，人心不古罢了”矮个学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望着远方的大将军府，似乎是在和另外的人隔空对话。

随着晌午的阳光刺破地面的沉静，行刑的时间也逐渐临近。行刑官瞄了一眼邢台上的男人，还是仙风道骨的神态，还是面如止水的平静。对于这位名满天下的隐士，他在之前并未接触过，但依然羡慕他超然俗世的洒脱，也为他的身陷囹圄而扼腕叹息。为此在早上，他令狱卒提醒嵇康记得行刑前如厕。即使是不相关的人，他也不想让这么一个名士的结局因为行刑带来的肌肉紧张而与污秽联系在一起。

旁边的人开始提醒行刑官时辰快到了，他却径直了下去，高声问道：“嵇康，你还有什么要求？”

嵇康看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又看了周围数千为他求情的太学生，淡然的说道：“无他，一琴一曲足矣。”

于是，行刑官差人送上一把琴，放在嵇康面前，再令狱卒松开犯人绑着的双手。嵇康先是扎起了披着的头发，接着又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手，似乎是在舒经活络，又似乎是怕牢房的戾气污染了琴弦。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才将手指放在琴上。随着他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凌厉的笑容，一阵戈矛杀伐之音也随之响起，那一刻东市的刑场上似乎聂政的英灵再现，用音符诉说着对严仲子的恩情，对韩相侠累的愤怒。

四十五个乐段之后，琴音断绝，抚琴的人说了最后一句话：“广陵散于今绝矣！”，随即引颈就戮，慨然赴死。

这便是嵇康受刑的场景，也是千古名曲广陵散的最后演出。

嵇康作为竹林七贤的魁首，拥有着天下士子的人望以及当朝权贵的重视，他又是怎么会被处以极刑的呢？这得就从嵇康的出身和性格说起，嵇康的妻子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亭公主，就家庭成分来看，嵇康显然是支持曹魏政权的，作为驸马的他本应有远大的前程，然而不幸的是，他遇上了一个错误的时代。此时，大将军司马昭继承了父兄的事业，权倾天下。魏帝曹髦甚至有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莽撞的曹髦只看清了司马家的野心，却未看清恶劣的形势，竟然只凭着一腔血勇，率仅有的亲军冲击大将军府，最终被击杀于阵前，至此曹魏皇族再无翻身的余力。

作为曹家人的嵇康自然不会拥护心中的窃国大盗司马昭，这直接反映在当司马昭重金礼聘他就任幕僚时，这位魏晋名士的代表人物竟然学起了神行太保戴宗，连日疾走，远遁河东，一藏就是好几年。

同时嵇康又是一个追求自由，渴望真我的人，并不希望官场上的一套做法干扰了自己的生活，在魏晋那个特殊的时代，天下大乱，仕途成了蜀道，后来的诗仙曾经这么形容过蜀道的艰险：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以说，今天的你锦衣华服，俸禄两千石，明天的你可能就得叫狱卒老爷，来换一点残羹剩饭。

因此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开始避世，他们有些人是有才而待明主所用，有些则是有才而寄情于山水，当然更多的是无才隐居，自抬身价。这三类人几乎囊括了中国历史上所有归隐山林的名士。第一类的代表人物有南阳种田的诸葛亮，有东山结庐的谢安石，第二类的代表人物中就有本文的主角——弹琴铁匠嵇中散以及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什么，你问我第三类人有谁，那我只好说，沽名钓誉的人哪个时代都少不了，数不胜数。

嵇康在避世的过程中心向老庄，和着山涛、向秀、阮籍、阮咸、刘伶、王戎这群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主张越名教而返自然，这拨人聚在一起久了，也就有了名号，竹林七子随之成了那个时代浪漫的文化象征。在山水之间，在酒肆当中，但凡是顶上有天，脚底有地的地方都有这七个人追逐真我（把酒言欢）的踪迹。此时的嵇康有酒可以寄情山水，有琴可以佳音绕梁，有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可以指点江山（唠嗑人多点总没错），更是把朝堂这座围城远远仍在后边。
假如仅仅只是这样拒绝当权者的征召，在避世成为知识分子主流选择的魏晋时期，嵇康并不会有杀身之祸，然而嵇康偏偏在避世的同时，开创了玄学新风，被明末大儒王夫之评价为：领风气之先，留千载之绝唱。所谓风气之先，就是指作为当时的清谈领袖嵇康，对司马家的夺权以及高压的礼教极度不屑，由此将清谈从正始时期的研究名理，调和儒教发展到了标榜老庄，以自然为宗的新阶段。换言之司马氏的统治理念和嵇康的思想追求是背道而驰的。嵇康认为礼法名教知识用来束缚人性，禁锢言论的，是违反自然规律的行为，这背后隐藏着对司马政权的对抗与不满。当林下的风流愈来愈有名望，当权者的心理也有了亦敬亦惧的变化。嵇康作为其中的领袖，在司马集团看来，既然屡不奉命，就是心属曹魏，看似闲云野鹤，他日有变，难免不成心腹之患，假如这个人还才华横溢，自然就更加危险了，远的不说，白门楼下的吕奉先，即使武功冠绝九州，也因为刘备一句“吕布反复小人，君不见丁原董卓故事”而激起了曹操的杀心。

如果说政治立场的不同决定了嵇康的命运，那么得罪小人则成了嵇康之死的催化剂，假如这个小人还很聪明，那就好比草原上的风——完全挡不住啊。而嵇康得罪的正是这样一个才冠天下的小人——钟会。
钟会出身豪门，其父是太傅钟繇，其兄钟毓历任青州刺史、后将军，可以说在那个九品中正制的时代，这个出身就决定了钟会成就的下限。当然父亲领进门，修行靠自身，钟会的显达离不开自己的实绩，作为司马集团的肱股之臣，钟会先后随军参与平定毌丘俭、文钦叛乱，击败诸葛诞，最后作为主帅与邓艾一道击败姜维，攻灭蜀汉，完成了司马家老祖宗——司马懿终其一生都未能完成的伟业，从此三国的制衡被打破，大一统局面的到来只是迟早的事。时人将钟会比作子房再世，然而钟会只有古博浪沙张良刺秦的果敢决绝，却没有张良对待黄石老人的恭敬，更没有张良辞封齐地三万户时的谦让。

具体到嵇康和钟会的关系上，我们就不难揣摩当少年天才遇到世外高人时所出现的种种不和谐场面。当时的钟会雄姿英发，是司马集团看重的重要骨干（中二少年），他怀揣着天下大才，唯吾与君的狂想（YY），带着一群侍从，衣锦而来，全然一副老子虽然年纪小，但场面撑得住的气势。殊不知在古代中国，这种决定个人level的场合，带越多人就说明你输得越彻底，不然你觉得为啥光明顶上六大派拿不下张无忌、聚贤庄里乔峰纵使心有顾忌还是能突出重围，如果这些都是金庸老爷子的虚构不算数，那么刘备三顾茅庐怎么只让关、张二人远远候着，而不是一起进去呢（当然是进去坏事啊）。

然而在钟会率着一干马仔进了嵇康家的大门后，发现里面的画面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嵇康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名士，赤着膀子，挥着大锤，竟然正在打铁，旁边的向秀同样光着上身奋力拉着风箱为他鼓风，炉膛里火焰熊熊，一时间铁花四溅，像极了少年心中那远去的花火，毕竟钟会心中设想过无数种见面的方式，却也没设想过双方的初次见面就是这样的坦诚相见。什么最可怕，当然是最怕空气突然安静，面对进门的华服公子，嵇康并没有搭理，甚至连抬头瞧一眼都没有，贯彻着匠心，专注于打铁。良久之后，钟会的心理防线被这种冷落一道道击穿，转身离开，嵇康却忽然发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的天资聪颖在此时发挥了作用，迅速对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高手过招，都是一剑封喉，打几百回合的那都是演义小说，两人阴沉的表情，凛冽的风声，四溅的火星，飘落的树叶以及向秀一脸懵逼手足无措只好继续鼓风的无奈一起构成了属于名士的战场。许久之后回味这段对话，有些人能悟出其中的佛学，有些人读懂了里面的哲理，但在当时这就是一场针锋相对的攻守，虽然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早已点起百万雄师，只等刀兵相向。

随着司马昭的势力越来越大，钟会的平步青云，远在世外的嵇康也感受到了黑云压城的紧迫。上文提到过嵇康领风气之先，留千载之绝唱，如果说风气之先是开玄学新风，那千古绝唱难道是指广陵散的绝响吗？其实并不尽然，千古绝唱包含两部分内容，其一为广陵绝响，其二是一虚一实的两封绝交书信。

第一封绝交信是写给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的，山涛是七个人中年纪最长的，有长者之风。也是七贤中对于功名有执念的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时人对于山涛的评价并不高，多为贪恋仕途，甚至有贰臣这一说法，然而抛开对于功名的追逐，我们会发现山涛的个人品德却足够优秀。山涛自幼父母双亡，家庭贫困，却能苦心学习，后来虽然位居庙堂，却节俭清廉，扶助乡邻，有璞玉浑金的美誉。

那么为什么嵇康要与私德无亏的山涛绝交呢，历史上众说纷纭，而笔者愿意相信这是那个生性豁达，有一说一的嵇康这一生撒的最大的慌。嵇康与山涛的交恶源自山涛晋升中郎的时候举荐了挚友嵇康补缺。作为魏晋隐士的代表，嵇康自然不可能前去赴任，为了撇清关系，平素喜欢以琴会友的他立马笔墨伺候，用如同出师表的拳拳真情写出了一封广为流传的绝交信——《与山巨源绝交书》，坚定的表明无意仕途，要与你这不识相的小子绝交的意向。

一次举荐就能令多年老友断绝联系，时人并不奇怪，在避世思想成为主流的魏晋，出仕做官才会令名士们所不齿，山涛明知故犯，自己不要这份自由就罢了，还要拉天下名士之首的嵇康一起下水，不和你绝交难道还等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举荐吗？

但是我们放在当时的环境中仔细想想，虽然山涛举荐嵇康有取媚于司马昭的成分，然而两人相知多年，嵇康想必深知山涛着眼仕宦生涯的志向，过去也可能有举荐自己的经历，为何独独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大做文章，甚至作文公告天下呢？司马氏夺权之路写满了阴狠杀戮，夷灭三族、连坐亲友也是常有的事，嵇康此举是不是在朝中敌人势力做大时保护山涛免受牵连的苦肉计呢？嵇康行刑前，儿子十三岁，女儿仅有八岁，世人以为他会将子女托付给阮籍时，嵇康却出人意料的把一对子女托付给了山涛，山涛也没有辜负托孤的重担，尽心尽力的将他们抚养成人，甚至一路引领嵇康的儿子嵇绍走上了仕途，所以这又是不是嵇康在为了子女寻找一个安全的保障呢？

带着这些疑问，笔者很难不联想到这份绝交信背后两人超越常人的友谊，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能就是这样吧。

讲完虚的绝交信，我们再来看一下实的，这封绝交信就涉及到嵇康获罪下狱的原委。
话说抛开竹林七子，嵇康另有两个交好的友人——吕巽、吕安兄弟。吕安由于经常和嵇康研究养生之道，因此常常不着家，而其兄吕巽见徐氏姿色出众，起了色心，趁着吕安不在迷奸徐氏。后来事情败落，嵇康出面调解，然而吕巽恶人先告状，诬陷吕安不孝，借着其与钟会交好的这层关系，先手抓了吕安。万般无奈之下，吕安只好请嵇康出面作证，嵇康不作证还好，一作证就着了钟会的套，被一并扔进了大狱，嵇康愤懑难忍，写出平生第二封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道明原委，公诸天下，绝交书发出，士人震惊。

然而位高权重的，手握重兵的钟会这时候是司马集团的骨干人物，恃才傲物的他对多年前嵇康的无视一直耿耿于怀，而嵇康也恰恰是司马昭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钟会对于嵇康不仕不孝的定罪也为司马昭所认同，入狱、定罪、行刑没有任何的波折，三千太学生的陈情，只会让统治者更加畏惧他的影响力，而明眼人早就看出，嵇康之死已是定论，从他作为竹林领袖在意识形态上对抗司马家族的统治开始，他就将生命的琴弦绑在了当权者的手上，弦什么时候断，取决于抚琴人什么时候加快了速度和力道。

所幸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嵇康都没有丢掉名士的风采，他不乞怜，不悲伤，所遗憾的仅仅是再也没人能奏出广陵散的神韵。东市刑场，人生最后一曲，他泰然自若，神色如常，但乐由心生，广陵散中愤慨激昂、雷霆骤雨的音符正是他对司马昭强权统治的最后回应。也正是因此魏晋风骨有了一个极其具象的表现，嵇康死后，属于竹林的风流时代渐渐凋零，玄学清谈也随之进入了元康新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