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大自然之间,一直保持着脆弱的平衡。
1976年,埃博拉病毒在非洲扎伊尔河沿岸席卷了上游55个村庄,杀死了九成感染者,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2003年,SARS病毒在国内肆虐,16层医用口罩都挡不住人心里的恐惧。
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短时间内在全世界造成四十多万名感染者,仍在疯狂传播。
我们从森林中走出来,可能最终要回归森林。病毒,才是大自然的终极杀手。我战栗着读完美国非虚构作家理查德普雷斯顿的科学写作经典《血疫:埃博拉的故事》。文明与病毒之间,只隔了一个航班的距离。来自热带雨林的危险病毒,可在24小时内乘飞机抵达地球上的任何城市。航空线路连接了全世界的城市,构成网络。病毒进入网络,一日之内就能来到飞机抵达的任何城市。五六个病毒粒子在极度扩增之后就能扫荡地球。这个非生非死的生物体离我们很近,近到谁都别想置身事外。
恐 惧
7天,只需要短短7天,埃博拉就能把人变成“一锅肉汤”,从内脏到皮肤,从大脑到血液,人格解体,细胞解体,细胞壁被病毒撑破,崩溃并倒在血泊中。写过《肖申克的救赎》和恐怖小说《幽光》的斯蒂芬金说:“《血疫:埃博拉的故事》的第一章,是我这辈子读过最可怕的。”我像他一样,全身起了“收紧反应”。
埃博拉致死率最高达到90%,就像是人命的“黑板擦”。没有比吉恩约翰逊这位最顶尖的现场流行病学专家更害怕病毒了,他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对任何异常的敏锐直觉,以及严谨。他的恐惧源自知识,是基于理性的深切尊重。基于对病毒的严重性的评估,军方决定对疫情重灾区进行“核平”。核平一个地方的意思是彻底消毒,灭绝这个地方的所有生命。为了扼住病毒的源头,尽管浸泡在汗水和持续不断的恐惧之中,一天失去十磅体重,他也要带领行动小组立即对大楼消杀。
一切无需多言,你重重防护,精神高度集中,可是,只要一个小小的失误,一个就够了,你暴露给了病毒。防护服内,是正常的世界,防护服外,是病毒的领地。按照黑暗森林法则,暴露即死亡。可是,那个感染者乘着飞机,转大巴转的士,去医院。那个非洲瘦弱的孩童,他坐在死去的母亲身旁,懵懂的眼光看着全副武装的科研人员。那个医生,为了救助濒死的患者,让喷吐的血液溅入口腔和眼睛。你读到这些细节,灵魂会不会颤抖?
逆 行
我看到汤姆盖斯伯特清晨四点就走向他的微观世界,在电子显微镜下寻找状如长蛇的病毒粒子;我看到军官南希杰克斯给孩子做好晚餐,吻别孩子,然后去往四级生物危害实验室,解剖时防护服意外破裂;我看到她的丈夫,指挥官杰瑞杰克斯怀揣对妻儿的担忧,组建军事行动小分队,穿上四级防护服走向猴舍,也走向可能的永别;我看到彼得耶林做了两次实验,在目镜中看到感染埃博拉的玛英嘉血清依然闪闪发光,残酷地证实病猴的死因,而他三天前还在实验中按程序闻过试管的气味。我听到他一动不动坐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笑:哈!不是马尔堡!这没有温度的笑声有没有让你心疼到心碎?
我看得几乎不能呼吸。生物防护服隔开的是两个世界:地球和外太空。这些孤独的研究者,在世界的尽头,某个冷寂的角落,在和“人命黑板擦”搏斗。他们比我们更害怕,但他们仍然前行,背负着拯救世界的使命。
南希的父亲病危,想见一见女儿。可是,华盛顿的雷斯顿危机正在关键时刻,南希不能擅离职守。等她终于见到了父亲,看到的是灵柩上盖着国旗——他也曾是一名战士。天下国家,在哪里都一样。我们活在阳光下、细雨中,永远无法想象在每一次高危行动中,有多少人明知危险,仍然向前。就像我们的现实,援驰武汉的医护人员,有他们的逆行,才有我们的安全。
谜 团
在电子显微镜下,细胞呈现出一片宽阔而复杂的全景图,挤满了人类大脑难以吸收的细节。无论景象多么微观,它永远那么复杂。我想到三体世界中的质子,二维展开的质子,微观世界的相对宏大,令人吃惊。
病毒存在于生命和非生命的边界之上。若是在细胞外,病毒只是存在而已,什么也不会发生,它们是死的,甚至能结成晶体。可是一旦它进入细胞,就变成了特洛伊木马,城门大开,敌军拥入,安营扎寨,焚烧一切。
这东西那么冰冷,纯粹得那么彻底。丝状病毒也好,冠状病毒也好,它们几乎和地球一样古老,谁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病毒缘起,宿主,传播途径,当科研人员费尽千辛万苦了解了其蛋白质的特点时,其中一条也许已经悄然变异,新的变种降临,无视你的辛劳和恐惧。我们不清楚它以前做过什么,也不清楚它未来可能做什么。这个红色尖头三瓣花符号,这个生物危害标志,这个三叶草图案,它第一次让我再也不敢把它和幸运草相连。
我们自诩灵长,在生物圈的金字塔顶上,对无限广袤的星空和无限深邃的微生物其实都了解甚少。它扫荡了埃博拉河岸的55个村庄之后,没有随着令人谈“艾”色变的艾滋病公路进入城区,而是渐渐消退,返回了它在森林里的藏匿地。你觉得松了一口气吗?对不起,自然会轻松放弃,也会轻易回来。也许,不再是埃博拉,它改头换面,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人类世界。
规 则
有人抛洒热血为科学献身,有人高喊自由心存侥幸。病毒学家乔麦考米克进入埃博拉河沿岸村庄,面对地狱一般的景象,没有选择和飞行员离开,只因为他是医生,而茅屋里那些人是患者。24小时,埃博拉的阴影从非洲丛林来到了华盛顿,远隔万里重洋。新型冠状病毒转瞬间就席卷全球,两个月感染者达到40万。我自己开始也会有侥幸心理,我没那么倒霉吧?不会的,不会传染的。他们心底也有这个想法,但现实是:像书中第一章的恐怖场景再现,仅有的区别是死亡率的高低。
病毒没有国界。想要阻止这种病原体传播,就必须利用能够动员的全部力量。这里有个国际通识:要抵抗这个入侵者,必须团队作战,必须准备好赴汤蹈火。抗击病毒优先,拯救生命优先,然后再考虑社会和政治。
当恐惧攥紧你的心,什么样的笔记会保护你的生命?吉恩约翰逊死里逃生之后,在军事行动小组将要挺进猴舍时,给他的孩子们(他这么称呼这些战士们)写了许多页笔记,这是一场生物危害防御行动的脚本——抽取血样,“好,我手里有针头,这是一件致命物体。假如我惯用右手,那么我就会用右手拿着针头。因此,我的搭档应该站在我的左手边,远离针头。”每一个细节都有效保障着你的生命,这是用命换回的脚本,你要不要一丝不苟地遵守?核平猴舍时,有个战士看见猴尸还睁着眼睛,她想伸手帮它合上眼睛。她做了合乎人性的事,但在规则之外,这会害死自己。
在埃博拉面前,在SARS面前,在新型冠状病毒面前,我们需要遵守规章,不要自作聪明。“有一百种意外可以扯破防护服。”当你以为万无一失时,麻烦就会找上门来,这就是危险定律。战战兢兢的态度出自本能,更出自对生命的尊重。病毒的强大在于它可以自我关闭,进入假死状态。猴舍被核平,病毒却没有消失,只要碰到活体细胞,比如说南希的细胞,它就会活过来,开始增殖。我以为这些军事科学家和平民科学家夜以继日地拼死奋斗,终于对这种非生非死的生命体有了了解,也就会有对策。可是,生物学上,不存在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情,一切都是那么复杂,千头万绪,每当你以为自己搞懂了什么,剥开一层障翳,却发现底下还有更深一层的复杂结构。7条蛋白质链而已!我们以为简单是美,大自然以它的单纯和不故作高深征服了人心,可实际上,星空简单吗?时空无垠,从二维到十一维,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维度而已。
敬 畏
埃博拉和马尔堡都会首先攻击生殖细胞,是不是意味着大自然觉得人这个物种过度繁殖,要用这个方式强制达到平衡?它特别喜欢眼睛,这是不是病毒的智慧,为了不让你看清真相?
扎伊尔埃博拉横扫了55个村庄,雷斯顿埃博拉却只在猴舍里肆虐。就在我们以为世界即将完蛋的时候,病毒却自然消失,我们活了下来。病毒遗传密码的小小区别,那7种神秘蛋白质中有一种起了微小的结构变化,这个埃博拉毒株知道人类和猴子的区别。但是,假如它朝另一个方向突变了呢……只要一个小小的变化,就有可能通过咳嗽消灭人类。
大自然似乎在逼近我们,高高举起屠刀,却忽然扭过脸去,露出微笑。这是个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谁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并非虚惊。我们会因为大自然放过了我们而重新变得放肆吗?伤疤没好就忘了疼痛,这不是我们一向的习惯吗?上万名感染者宣告着狼真的来了。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渺小得如同尘埃,一个病毒就让我们溃不成军。生物危害防护领域有句老话:你永远无法知道生命何时灭绝。生命能从几乎所有攻击中活下来。这非生非死的生物体,也许只是真菌,能长出蘑菇,送你美味;也许是埃博拉、马尔堡或者新型冠状病毒,等着送你的命。
《血疫:埃博拉的故事》读到最后,我才惊觉,科研人员对这种病毒懂得太少太少,这种状况其实适用于任何病毒。这些病毒粒子的来源?天晓得。普雷斯顿认为,每一种新兴病毒在人类群体中的传播,都仿佛是“正在衰亡的生物圈的回声”。人类无限的扩张和恶意的虐杀正在日益破坏整个生物圈,唤醒了隐匿了亿万年的古老病毒。
自然之深邃难测,永无止境。人类当存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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