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将尽》：“伟大管家”的配角人生，逝去时代的落寞残影

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的小说《长日将尽》，从“管家”史蒂文斯的视角，讲述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英国历史。史蒂文斯在服务于达林顿公爵期间，见证了一个个影响世界历史的决定，如何在达林顿府的觥筹交错间诞生。

这种“以小窥大”的写法，让历史多了一重个性化的视角，我们也得以走出大事件、大人物的喧嚣，看见一个常常被忽略的重要群体：管家。

在英国历史上，“管家”一角可以追溯到中世纪时期。当时的贵族倾向于雇佣良家子弟到宅邸中工作，贴身服侍主人进餐、着装，管理大宅中的酒水、食物和贵重食器。这些良家子弟可以顺便学习一些贵族礼仪，运气好的还有机会娶到主人家女儿，一举跻身上流阶层。

随着时间推移，到了18、19世纪，主仆之间的界限更加分明：管家是仆人组织体系的顶端，但也仅限于此，青年绅士纷纷退出管家行列，管家成为一种专门化的职业。这一演变趋势为出身平民家庭的青年提供了新的谋生手段，其中不乏有人以“成为伟大管家”为终生追逐的目标，如《长日将尽》中的史蒂文斯。

那么，作为豪门大宅中的“金牌配角”，管家们要做哪些工作，他们的收入几何？如何才能成为一名“伟大的管家”？身为管家又有哪些苦乐烦恼呢？

结合《长日将尽》和日本学者村上理子所著的《图说英国管家》，我们可以或许揭开管家群体的一角，走近他们的真实人生。

01 管理佣人、擦拭银器：管家们的两大职责

英国贵族宅邸中，通常有一个阶层分明的佣人体系，其中管家是“佣人之首”，其他男性佣人的聘用与解雇、工作安排等大都由他来决定，包括房间男仆、听差、园丁、猎场看守员等。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位“女管家”，她主要负责厨娘、洗衣女工、清洁女工、保姆、客厅女仆等的工作协调。男管家与女管家在工作上经常要相互配合，但男管家的地位和收入都要远高于女管家。

在《长日将尽》中，史蒂文斯是达林顿府的男管家，在前一任女管家辞职后，重新聘请了一位女管家肯顿小姐。当结束一天的忙碌后，两人习惯于在肯顿小姐的房间里一边喝热可可，一边商量如何更好地安排第二天的工作。

在管理下属少则几十多则上百的佣人之余，管家还是贵重物品的保管者，特别是酒水和金银器具，那些易碎的陶瓷和玻璃器皿则由女管家保管。

贵族常常在家举办各种晚宴舞会，少不了美酒助兴，这时管家就要对酒窖中所收藏的酒类取用情况进行详细登记，以备主人随时查看。

晚宴上的另一个重头戏是“银器”，摆放精致讲究、擦得锃亮的银质餐具在获得客人交口称赞的同时，主人自然觉得自己的好品味受到了肯定。

在当时，银器被视为“衡量一户人家整体水准的公共指数”，管家之间在擦拭银器的技巧和抛光水平上展开了竞争，有人甚至将将自己的擦拭方法视为不传之秘。对于那些想要跳槽的管家来说，擦拭银器的能力构成一个很有力的加分项。

在收入水平方面，根据1880年的一份调查显示，男管家的平均年薪水平为50-80英镑，一些高级管家可以拿到高达100英镑之多。相较之下，女管家只有30-50英镑，和男侍者的薪资水平基本相当。考虑到当时中产阶级家庭年收入约150-300英镑的数据，这一薪资水平的确相当可观。

事实上，除了薪水，管家们还有额外的收入渠道：主人在圣诞节、婚礼等节庆上，时不时会给佣人们发放额外的“红包”。接待往来贵客时，给管家金额不菲的小费已经成为一种惯例，曾经在阿斯特子爵家做过多年管家的艾德温·李，每年光是小费收入就超过600英镑。有些精打细算的管家会把空酒瓶卖给外面的商贩，赚点买烟的零花钱。

作为贵族家的“门面”，管家们的工作服通常由主人订制，材质、做工都相当精细。一些到宅邸中做客的贵族，如果对他们的服务满意，还会随手赠送自己的衣服等物品。

02 “伟大管家”的界定：从头衔到职业素养

既有不错的收入，衣食住行还无须额外花费，做管家似乎是件挺不错的职业选择。不过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管家，可并非易事。

《长日将尽》的主角史蒂文斯更进一步，要做“伟大的管家”，在达林顿府工作的几十年间，他自认为基本达到了这一目标。究竟何为“伟大的管家”呢？我们可以从主人的身份、职业素养等角度切入分析。

其一，管家以服务他人为职，他们的职业价值与主人的身份休戚相关。主人家的地位、财富、社会影响力，都会影响到管家业务能力发挥和发展前景。

许多管家以能够在老牌贵族家中工作为荣，十分看重主人的头衔高低，是公爵还是子爵，是传统贵族还是乍富新贵。顶级管家团体“海斯协会”宣称只接收第一流管家，入会标准第一条就是要服务于显赫门庭。

史蒂文斯等新一代的管家更加理想主义，他们对主人的“道德地位”颇为看重，期望服务于那些能够推动人类进步的绅士们，从而获得一种隆重的“参与感”，头衔的高低反倒是考虑的其次。

其二，对于史蒂文斯和同行们来说，“管家”是他们职业生涯的最高点，起点多是听差、小工等侍从职务，为了实现“管家梦”，跳槽通常是不可避免的。史蒂文斯在进入达林顿府前，换过数次工作，丰富的履历和完美的介绍信最终把他带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主人身边。

在资深管家阿内斯特·金看来，“跳槽”是必须的，但又不能随意为之。他建议最好要在一个地方工作满两年后，再考虑换到层次更高的地方，这样不会给人以轻浮随意之感，身价自然水涨船高。对于今天的职场人士，这个建议似乎仍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其三，管家的职业素养是一个不断积累的过程。他们中鲜有年轻人，多数是在长年的摸爬滚打中成为主人身边最被信赖的人之一。

他们的能力体现在各种细节当中，当达官显贵们谈笑风生、淑女贵妇们娇嗔低语时，管家不仅要随时关注并满足主客的大小需求，更要做绝对的“配角”，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能有喧宾夺主之举。

面对绅士淑女们抛出的问题，如何得体应对也是管家们的必修课。史蒂文斯为了提升自己的语言表述能力，会特意找来文辞优美的罗曼史小说，从中学习修辞表达的技巧。

当达林顿公爵去世、府邸易主后，史蒂文斯发现新主人——美国富商法拉戴先生喜欢讲俏皮话，于是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详细的方案，一有空闲就要构思上几句俏皮话。

03 苦乐参半的管家生涯：婚姻与自由“绝缘体”

管家职业虽有光鲜的一面，也有诸多身不由己之处。一位名叫乔治·斯林格斯的管家在做了数年管家后，辞职到波特兰公爵家做起了职位低几个级别的听差。在他看来，管家这个身份把他牢牢束缚在一个“圈子”里，生活变得乏味无趣，听差虽然收入降了不少，但更加自由。

乔治·斯林格斯的经历折射出管家们的无奈，特别是在一些地位显赫的贵族之家，管家们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一到社交季更是忙得焦头烂额，有时一整个月下来，都没有半天能真正喘口气休息一下。

史蒂文斯在达林顿府中任管家期间，数次要接待各国的政客名流，随行的还有男女侍从等人，具体人数、抵达时间等常常处于不确定状态。为了让客人们得到妥善的安置，史蒂文斯要提前数日进行筹备，制定事无巨细的方案，以保证不出纰漏。

在一次重大活动期间，他的父亲（曾经也是一名优秀的管家）重病垂危，他只能抽空到病榻前看一眼，委托其他同事代为照顾，然后马上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成为管家，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时间和自由的丧失，生活的全部都要围绕着主人转，亲情鲜有时间顾及，更遑论奢侈的爱情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管家”的特殊工作性质，让他们变成了爱情与婚姻的“绝缘体”。

《长日将尽》中的史蒂文斯和女管家肯特之间互有好感，但史蒂文斯始终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眼睁睁看着肯特小姐答应另一个男人的求婚，然后远走他乡。

这场无果的爱情，是史蒂文斯缺乏勇气、不敢表露心迹的性情所致，更多的还有职业角度的考量。

对于雇主来说，管家“已婚”的身份是一种羁绊，管家要花时间照顾妻子儿女，就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当中。如何安置管家的家眷，也是一件麻烦事。这种状态，和今天的公司管理层面对“办公室恋情”头疼不已的境况，几乎如出一辙。

从管家自身来看，一旦组建了家庭，“跳槽”的自由度就大大降低，雇主有时还会以已婚为筹码开出更低的薪水。

综合来看，为了实现“伟大管家”的理想，史蒂文斯不大可能会和肯特小姐走到一起，他们的爱情从萌芽时就注定了结局。

04 结语：管家的配角人生，是阶层社会的缩影

无论是在《唐顿庄园》《高斯福庄园》等影视作品，还是《长日将尽》这样的小说中，管家们是时代沧桑巨变中的一个个“配角”，他们“旁观”无数历史事件，却无力亦无心参与其中。

达林顿府的管家史蒂文斯，在迎来送往中见到了各种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但他的职责限制了他的自主思考。他必须坚定地认可达林顿公爵的所有决策，即使内心有了质疑的声音，仍然奉行“鸵鸟政策”。因为一旦有了信任的动摇，“忠诚”这一最核心的职业道德就不免受到挑战。

史蒂文斯的做法有几分“迂腐”或者“愚忠”之嫌，但考虑到他的处境和时代背景，他的选择与其说是主动为之，更多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

毕竟，在那个等级严苛的时代，管家虽然处于佣人群体的顶端，却是整个社会阶层鄙视链的底层。

从着装风格到一言一行，无不提示着他们低人一等的地位；主人看似对他们信任有加，但很少真正地把他们当作“家人”或“朋友”，有时甚至把仆从视为“工具”而非“真正的人”；上至宗教，下到贵族宅邸，都在宣扬“无条件服侍主人”的精神，“服从精神”被烙印在他们的身体和头脑当中。

到了现代社会，整日游走于社交宴饮的传统贵族生活方式早已远去，管家们从深院大宅中走出，惟余一个逝去时代的落寞残影。只有在屈指可数的场合或者历史影视剧中，才得以一睹他们曾经的风光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