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入魔掌、惨遭蹂躏之后,9个女孩为何保持沉默
■作者简介
刘红梅,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开封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检察官文联文学协会理事。曾在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人物通讯等数百万字。撰写电影剧本《追证》。长篇小说《公寓心》被《检察日报》连载,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出版有散文集《心中有音乐》。
刘红梅
2005年的最后一天,西因市。
天色灰蒙蒙的,空中一直零星地飘着雪。落雪被刺骨的寒风卷起,堆积在墙根或路边。很快,马路如同镶上了两道宽宽的白边。
下午2点30分,西因市人民检察院干警齐逸迎着风雪,匆匆走在人行道上。看着路上的行人一个个被冻得缩着脖颈,她也不由得紧了紧自己头上的围巾。
齐逸此行的目的,是西因市下辖的西因县。在西因县看守所,一起艾滋病患者强奸多名幼女案的庭审将要开始。
一
齐逸是从同事韩思雨口中得知这一案件的。
作为西因市人民检察院综合部门的干警,齐逸与出庭支持公诉的韩思雨少有工作上的交集。
但因同住一个小区,上下班经常同路而行,除了工作中需要保密的事项,两个女人几乎无话不谈。
当韩思雨在闲聊时提到的这起恶性案件时,齐逸的心被紧紧地拽住了。平日爱好写作、常在报刊发表文章的她在震惊之余,决心要把这个案件背后的故事“写出来”。
为了写好这个故事,齐逸多次请示主管领导,最终赢得了支持。这天,陪韩思雨参加庭审是她又一次近距离面对犯罪嫌疑人张俊生的绝佳机会。
二
此前,齐逸数次陪同韩思雨到看守所提审张俊生。她希望从一次次的提审中探寻张俊生犯罪的心态和轨迹。
第一次提审张俊生安排在2005年11月14日上午。为了固定相关证据,齐逸随公诉处处长王威、干警韩思雨、法警支队长王海军和法警付林一行5人前往西因县看守所。
尽管入冬不久,那天却出奇地冷。一路上,几个人对提审张俊生可能发生的各种危险情况进行了综合分析,并制定了应急措施。但来到看守所提押登记处办理手续时,他们才知道形势比预想的要严峻得多。
看守所指导员谢鹏飞向一行人简要介绍了情况:
张俊生情绪极不稳定,有时几近疯狂。如果将他提出监室,一旦他的过激行为导致场面失控,正处于艾滋病发病期的他本人和办案人员的人身安全都面临极大威胁。
为了安全起见,谢鹏飞建议办案人员进入监区,在监室外进行讯问。
检察官接受了建议。
办好相关手续后,5个人心情沉重地走进了监区。
在看守所狭长的走廊内,一行人站立在一间“未决监室”门外,韩思雨对张俊生开始了第一次讯问。
齐逸也向监室看去。对于张俊生的样貌,她多少有些意外——胡子拉碴,大大的眼睛中透着散淡的神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凶相。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接连对年幼女孩施暴!
一开始,在接受检察官讯问时,张俊生的情绪也出奇地平静。他脸上淡漠得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渐渐地,他开始变得絮絮叨叨。检察官问一句,他要说上好一阵。
“入监这些天,我一直在背刑法条文。我知道,能要我命的也就是强奸罪。说实话,强奸那些女孩我不只是图享受,我就是想给社会添乱。能添多大乱就添多大乱。”
停顿了一下,张俊生又说:“我烦透了这病,每次发病都折磨得我不想活。我烦透了熟人的目光,他们的目光能‘杀人’。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我也知道他们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我恨这个世界,恨世界上所有的人,恨自己穷得昏了头竟然会去卖血,更恨那些非法采血的人,是他们把我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他们让我传染上了艾滋病,还把病传染给了妻儿。”
“你们不知道,我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儿子在我眼前接连发病死去,我的心像被掏空了啊!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我难受啊!我知道我自己没救了,没有几天活头了。我现在无牵无挂,对父母我也不挂念了。反正我不想活了,你们快点枪毙我吧!”
说着,张俊生大哭起来。那哭声凄厉,令人动容。
讯问无法继续下去。
三
通过翻阅案卷和调查走访,齐逸逐渐了解案件的前前后后。
2005年2月22日(农历正月十四日)下午,一位浑身是血的女孩被家长抱着冲进西因市妇产科医院。
女孩名叫王丹,当时刚满12岁,是西因市近郊张桥村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接诊医生梁丽立即对王丹进行检查和治疗。女孩当时处于休克前期,神志还算清醒。
把王丹送进病房后,医生简单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她不答话,只是蜷缩在被子里不停地哭泣,小脸因严重失血变得惨白。
王丹的母亲周玉风一直守在病床边。见女儿不说话,她忙代女儿答道:
“前天是妞妞寒假后开学的第一天。一大早,她就去学校报到了。可能上午十二点多吧,一个小女孩跑到我家,说王丹在俺们村西头晕过去了。我吓坏了,赶过去后看见闺女在地上蹲着。问她话,她啥也不说。”
“我又问捎信的女孩是咋回事。女孩说,王丹流了很多血,张桥村的张俊生开着三轮车带王丹和她去王店乡卫生院看病。医生说,治不了,让去市里治,张俊生就把王丹丢在村头不管了。”
“我一听,又气又急,以为孩子被车撞了,赶紧带孩子去了王店乡卫生院。医生说,可能是妇科病,就给输了一瓶药水,血当时止住了。隔天,孩子去上学,中午放学回家时发现又出血了,输药也止不住。没办法了,这才来市里治。”
梁丽耐心地听着,眉头渐渐皱起。她斟酌着,如何对周玉风说出真相。想了想,她把周玉风从病房叫出来,尽量压低的声音里含着愤怒:“你这个妈怎么当的?也太粗心了,你女儿被人强暴了都不知道。赶快报案吧,别让坏人跑了。”
周玉风被医生突如其来的话给震懵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女儿竟然会被人强奸。
“妞妞才12岁,她还是个孩子呀。谁会丧尽天良对一个孩子下手?我不信,我得问问我娃。”周玉风丢下医生,转身奔回病房。
女儿的哭诉印证了医生的话。
周玉风怔怔地呆立在病床边,好像被谁抽走了筋骨,动弹不得。医生梁丽大声喊她:“王丹她妈,你迷瞪个啥啊?还不快报案去?”
周玉风抬眼盯着医生,然后猛地转过身子,踉跄着奔向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
然而,周玉风的电话却不是打给警方的。她通过老乡,把电话打给在南方城里打工的丈夫,也就是王丹的爸爸。
唯恐别人听见了女儿的事,王丹爸爸在电话里粗声低吼:“哭、哭,你就知道哭!你在家干啥哩?还有脸哭?你看好娃,我这就买车票回家,咱再商量商量。报案?到时候村里人都知道了,咱丢不起人呢。再说,咱娃以后可咋办啊……”
四
虽然王丹的父母最初不想报案,但后来见事情已经闹大,瞒是瞒不住了,也只能求助警方。
王店乡派出所接到报案后,迅速组织警力奔赴张桥村。
民警李立和王海洋走访了张俊生的邻居和周边的村民,得知张俊生已经两天两夜不见踪影。很明显,他已外逃。
警方迅速把他的资料输入公安追逃网络系统,一张天罗地网悄然张开。
刑警队技术人员随即对案发现场进行勘查。民警提取了物证和其他相关证据。另经警方调查得知:张俊生,男,27岁,汉族,小学毕业,西因县王店乡张桥村农民,曾因盗窃罪分别于1999年、2001年两次入狱。
随后,警方来到西因市妇产科医院,对王丹做了笔录和鉴定,并向王丹的主治医生询问了相关情况。
面对警察,王丹怯生生地说:“叔叔,我全说,求你们快点抓住那个大坏蛋吧。我、我害怕。我不敢上学。”
警察连声答好,又温和地说:“为了早点抓住坏蛋,现在,叔叔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能说假话。说假话是要负……算了,你照实说,可不能骗叔叔。”
“嗯。”小女孩怯生生地仰头看面前的两位警察,点头答应。
王丹接下来对警察讲的话,从未对父母透露过一星半点。
2004年夏天的中午,张俊生谎称王丹和梦萍从张家偷走钢笔,趁学校中午放学的空档把两个女孩从学校叫出来,嘱咐她们去学校西边的路上等他。
王丹和梦萍急着把事情解释清楚,以洗脱“小偷”的名声,应约前去。
到了张俊生指定的地方,她们却并没有看到张俊生。两个女孩站在路上焦急地张望。
大约5分钟后,张俊生来了。他瘦高的个子,浓眉大眼,小麦肤色,样子温和。见了两个女孩,他并没有问偷笔的事,却对梦萍吼道:“你,看着我的自行车!”紧接着,他又对王丹低吼:“你跟着我走!”
王丹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张俊生连拉带扯把王丹带到小路西北角的玉米地,强行将其奸污。
临走时,张俊生威胁俩个孩子:“不准对家长、老师和同学吐露半个字,否则就让你们丢人。”
从这天开始,王俊生像幽灵一样缠上了两个孩子。自2004年夏天至2005年2月20日大出血,女孩王丹先后6次遭到性侵。
鉴于女孩多次遭遇性侵,又失血过多,主治医生建议家属提请西因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对王丹进行HIV抗体检测。
2005年2月23日,西因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对王丹进行HIV抗体检测。几天后,检测确认HIV—1型抗体为阳性,这意味着王丹被确诊为艾滋病病毒感染者。
对王丹而言,这个噩耗无疑雪上加霜。可她还不懂艾滋病病毒感染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是个“不干净”的女孩了。
半梦半醒时,她听见妈妈哭着说:“这以后可怎么嫁人呢?”
周玉风早就听说,因为穷,也因为来钱容易,附近村子里有人卖血。因为卖血,有几十个人得了艾滋病。她肯定,女儿的艾滋病是被张俊生传染的。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这次,她的丈夫很快就把“张俊生很可能感染了艾滋病毒”的情况,告诉了办案民警。
五
看到王丹大出血,张俊生意识到:纸终究包不住火。
2005年2月21日,张俊生决定离开家。
他如无根的浮萍漫无目的地漂泊。而不管流浪到哪里,他都如惊弓之鸟,绝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生怕呆久了别人会起疑心。
很快,他身上带的钱花光了。为了生存,他干过苦活累活,甚至还偷过抢过
有一段时间,他到一家个体石料场拉石头,每天像牛一样弓着背,起早贪黑地干。一天下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然而收入并不多。
一个月后,他拿着工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石料场,之后又碾转到了西岭。2005年7月初,他在西岭县城认识了崔家村的女孩崔丽丽。
崔丽丽当时刚满16岁。一年前,她辍学在家,之后离开父母在县城的个体服装店当营业员。
每天下班后,她都无所事事,很多时候是在网吧消磨时光。也是在网吧,她认识了张俊生。
也许,在一个妙龄女孩眼里,张俊生的英俊和热情是有磁性的,她一下子迷上了他。张俊生把崔丽丽带到了宾馆。
进了宾馆的房间,张俊生立马换了一副面孔。
他先是虚张声势地露出包里藏着的砍刀,又拿出一只假塑料手吓唬崔丽丽。
张俊生还对崔丽丽说,因为精神“有毛病”,而且妻子儿子都病死了,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怕。他让崔丽丽乖乖地听话,并威胁她不得出房间半步。
之后的两天两夜,崔丽丽任张俊生摆布。最终,在第三个早晨,她找了个借口逃走了。
六
逃出狼穴的崔丽丽似乎很快就忘却了这场恶梦。
一周后,在之前那家网吧,崔丽丽又一次遇上张俊生。女孩眼里丝毫没有仇人狭路相逢的怨恨,看到张俊生和另外一个女孩在一起也不吃醋,而是很自然地走到他们面前,打起了招呼:“嗨,你们也在这儿啊?”
张俊生抬眼看见崔丽丽,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冷静下来,也笑着招呼:“你们俩认识一下。这是李雪颜,也是16岁。”
他又转过头对李雪颜说,“这是崔丽丽,好朋友。”
两个女孩像久别重逢一般,很快熟络起来。她们和张俊生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玩着电脑游戏。
张俊生兴高采烈地夸口说要为两个女孩在省会西川市介绍好工作,崔丽丽和李雪颜乐呵呵地应声说好。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张俊生竟然把她们骗上了北上的列车。
车行至清见县城时,天色已完全暗淡下来。张俊生说:“天太晚了,咱们先下车住下来吧。”
两个女孩跟着张俊生在清见站下了车,在车站附近的小旅社开了一个3人间住了下来。
房门关上,张俊生又露出凶相。他砍刀逼着两个女孩,将她们强奸。
2005年7月31日,崔丽丽趁张俊生不注意,偷偷跑出旅社,飞奔到附近的派出所报案。清见县城关镇派出所民警立即出警,迅速将张俊生抓获。
2005年8月1日,张俊生因涉嫌强奸被刑事拘留,他彻底交待了自己的罪恶。该案随即移交西因县公安局。次日,西因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对张俊生进行HIV抗体检测,确诊其为艾滋病病毒感染者。
2005年8月5日,办案人员安排王店乡卫生院首次接诊王丹的医生楚新月对张俊生进行了辨认。两天后,张俊生因涉嫌强奸犯罪经西因县人民检察院批准被西因县公安局逮捕,后羁押于西因县看守所。
七
2005年11月4日,案件被移送到西因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院领导特别批示:快诉快结。
张俊生被审查认定的事实和证据触目惊心:被他强奸的女孩竟然远不止王丹、梦萍、崔丽丽、李雪颜四人。
其他被害人还包括——
被害人尹圆圆,1989年11月18日出生,事发时年仅16岁。1999年至2003年,张俊生先后在王店乡王岗村小学北地、南地杏园多次对其进行强奸。
被害人鲁晓莲,1990年11月14日出生,事发时年仅15岁。2003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张俊生在王岗村小学西边路南的坟地将其强奸。
被害人张美丽,1990年3月2日出生,事发时年仅15岁。2003年11月,张俊生两次在王岗村中学北面的坟地将其强奸。
……
9名花朵般的女孩子,就这样被张俊生蹂躏。让人不寒而栗的是,被害的女孩可能还远不止这些——张俊生交代,他已记不清自己强奸了多少个女孩。而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告诉家人和老师,更没有人报案向司法机关寻求帮助,直到那个叫王丹的女孩大出血。
在事发的村庄了解情况时,齐逸问村民:“她们的家人为什么不报案?”
大多数人躲躲闪闪,不愿正面回答。有人羞涩地笑着答:“在农村,这事太丢人了,都光想瞒住了,谁会报案啊?”
“万一报案了,坏人也没抓到,一家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还不如吃个哑巴亏。”
齐逸又问:“这些女孩的家人呢?自己的孩子被坏人欺负了,怎么有的都不知道?”
“农村家里孩子多,劳动力少,很多家庭很穷。为了挣点活钱贴补家用,男人农闲时通常外出打工,村子里只留下老人孩子和妇女了,顾不过来吧!”对方答道。
八
2005年12月16日,西因市人民检察院对张俊生涉嫌强奸案依法提起公诉。2005年的最后一天,审判张俊生的法庭设在看守所狭长的走廊里。
走廊尽头,隔着厚厚的铁门,张俊生站在未决犯监室内,法官、检察官、律师、书记员、法警和旁听人员均站在未决犯监室窗口旁。
庭审有条不紊地按程序进行着……庭审结束后,法庭宣布择期宣判。
最终,张俊生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对于这样的判决结果,他没有提出上诉。
执行死刑的命令很快下达,张俊生被依法处决。齐逸笔下的故事也到此为止。
齐逸深知,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无法圆满的,因为受害女孩们的痛苦并不会随着张俊生的死亡而消逝。她惟愿,随着社会的进步,这样的悲剧将不再发生。
(文中涉及人名地名均为化名)
责编:高恒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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