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生于安康,70后,1990年来到西安。今年8月,她终于住进了一间个从各种意义上都属于她自己的房子。
为了这套房,她耗干了几十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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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只有小学学历,那个年代在安康,女孩子能小学毕业就很不错了。
学校很远,大部分学生都选择了住校,一个大通铺睡好几个孩子。
吃的是每周一从家里带来的一星期份的红薯窝窝。放外头怕遭贼,大家把窝窝放在床底下的纸盒子里。窝窝挨窝窝,不通风又潮湿。周一周二吃好窝窝,周三周四扒了外面的霉点吃,周五扒了毛,霉点不敢再扒,扒了就没得吃了。
外公外婆不太支持我妈上学,所以我妈小学一毕业就回家了,专职负责放牛喂猪。
每天早晨五点起来,竹篮子一提,拎一把镰刀进山去割猪草。猪草有很多种,鬼针草、野麦、打碗碗花……偶尔还可以刨笋子、拾木耳、采蘑菇或者摘点茅莓、刺莓。
我听妈妈讲这些事时,总是很向往,觉得这是一个DLC版的草莓采摘园,够田园,够诗意。
但妈妈说,割猪草是很苦的。清晨的山里冷极了,夜雾会在草叶上结成冰凉的露,手一握上去就忍不住哆嗦。割猪草时,得把手伸进蓄满寒露的植物根部,手心里沾满冷水。镰刀一晃,又会把叶上的寒露晃下来,袖口手腕就也湿了。接着她要穿着这件湿了袖口的衣服,在寒风中走一个多小时。
最难受的事还在后面,猪草大多比较软,但它周围的植物有些会带刺,手的皮肤已被露水泡得很软,叶杆上的刺一划拉,手就破口了。手上破了口子,又沾冷水又被刺刮,然后就是伤口发炎,溃烂,生冻疮,可猪还是要吃草,还得继续割。
所以她讨厌透了山里,最向往的是不用干农活的城里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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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草一直割到十九岁,乡里的年轻人都在往西安跑,有人也喊我妈同去。
到西安的第二年,经人介绍,我妈认识了大她十五岁的西安本地男,也就是我爸。
那会儿,我妈在龙首村的百货大楼当售货员,卖大衣,卖高跟鞋,和其他售货员一起住在10人间的宿舍。
但我妈没有一件她卖的那些东西,她只有两套衣服,刚来西安买的一身便宜货,还有商场的工服。和我爸相亲的时候,她穿的是工作时穿的一步裙。
第一次见面,我爸就看上了我妈,见面三四次,见我妈就那两套衣服,立刻带她去商场买了一件藏蓝呢大衣、一件羊绒白毛衣。
衣服的价格顶我妈两个月工资、我爸一个月工资。为了这两件衣服,我妈嫁给了我爸。她觉得这个人对她太好了,比她父母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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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爸其实是个很混蛋,又很pia气的人。
他在家排行老小,父母早亡,和大哥并不亲近,爷爷去世前找人让他进了某工厂谋生。工作条件还算不错,可我爸几年干下来一点存款都没,还是一穷二白。
同工厂的人已经买了单位的优惠房,我爸还住着爷爷留下的老房子,睡着一张用老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床。
偏我妈实心眼,看见这乞丐窝一样的家没半分警惕,还是一头嫁了进来。结婚后,她才明白,我爸的钱都拿去喝酒了。他喝酒,是把酒当水的喝法。
喝醉后的人难免不太讲理,我爸我妈两人便总是吵架,但吵归吵,日子勉强可以过下去。直到1998年下岗潮来袭,我爸在第一批下岗名单里。
厂里给了两万块买断费,有人拿买断费买车、跑摩的、跑蹦蹦,有人开店养家糊口。
我爸也试过。但跑摩的,他嫌冬天冷夏天晒;去早市卖热带鱼,起不来床。家里的钱只出不进,一来二去,买断费也快用完了。
在一个很难忘的周五,我爸做了一件大事。
我妈从学校接我回家,走到小区却发现家里的锁被换了。去问门房大叔,大叔递来一张纸条,写着一个陌生的地址,大叔告诉我妈:“你男人把房卖了,你咋不知道呢?”
我们赶到新地址一看,是一个城中村里一间小小的一室,家具行李堆了一地。
我妈愣了半响,问我爸。
沙发呢?
丢了,放不下。
餐桌呢?微波炉呢?冰箱呢?
丢了,放不下。
那一天,我家失去的不止是这些东西,还有所有的碗、玻璃杯、碟子、烟灰缸……
那天之后,我妈在家养了3天伤,躺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泪水从青黑的眼圈淌到红肿的嘴角,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娃呀,咱家没房了,没房怎么算家呢。”
3天之后,她消失了,连带着我爸最后的那点买断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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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和妈妈大约有三年没联系,后来才听她讲起这段经历。她没回老家,怕被村里人笑话,在小旅馆里又养了半个月伤,然后南下去了深圳,白天做工厂女工,晚上去小吃店帮忙。
就这样攒了两年钱,她才回到西安,一是因为想我,二是因为想家。
但她不敢回家。她在外面租了间小房子,靠卖小油条和卤味为生。早晨,推车去小区学校附近卖,夜晚在烧烤街附近卖。
早晨风寒,夜晚风冷,她说幸好从小割惯了猪草,觉得并不太冷。
我去她租的房子看过一次,那墙薄极了,寒风从窗户缝里呼呼往里透。屋里生了炉子,仍不见有多暖和。每当我在报纸上看见煤气炉致死的新闻,总忍不住要打个电话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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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年多,我妈终于回家了。一周一次,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地吃顿饭。
但好景不长,我爸一喝酒就开始发疯。下午还笑着吃饭的一家人,晚上就成了一个骂、一个哭、一个求的三个人。
我爸一边骂一边打,恨我妈拿走了他剩下的买断费,怨我妈三年不回家。等他打够了,就将哭倒在地的妈妈一把推出门:“滚,这是我租的房子,出去!”
之后,妈反复对我讲起这一段的后续。
有一次,她被赶出门已是午夜后,坐在街头发呆。
不远处是个烤肉摊子,有烤肉的香气、吃客的笑声;对面是栋住宅楼,零星亮着几间暖黄的窗户。世界的上幸福很多,但都与她无关。
她把黑着的住宅楼从一楼数到顶楼,数完所有窗户,然后想:哪一扇是我的呢?
那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在西安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座城却没有哪里属于她。
“我当时就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这里买套房。属于我的,没人能和我说:滚出去,这不是你的房。你爸不可以,房东不可以,谁都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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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的买房之路很艰难。她手里的存款只有两万多,也没有愿意借钱的父母兄弟。
省吃俭用地存钱当然是第一步。
我初中的时候,我妈开了一间小面馆。
2008年,我上高一,西安的房价大概是四五千左右,还有好多不到四千的。咸宁路旁的恒大绿洲四千五左右一平米,紫薇田园都市的二手房三千多点。
但我妈一碗面才卖4块。买一平米房子,要卖1000碗面。关店后的散步时间,遇见了卖房的传单,或者路面广告,她都会打电话过去问价格。
全款付不起,首付咬咬牙还能看到盼头。问了好几家之后,她心里有了底。每天一关店门,她就做在那里数钱,五毛、一块、两块、五块……每周要拿出存折和现钱再数一次,看看离首付还差多钱。
她其实也没想好要买多大,买在哪儿,只是想要套房住。
2011年的时候,经同乡的朋友介绍,我妈在某城中村旁买了一间80㎡的小二室,楼盘正在盖。
盖到一半的时候,我放假回来,我妈带我去看过一次。楼的外立面贴的是最平常的白瓷砖,看不出有什么小区规划,也看不出配套。但我们都很满意,毕竟是自己的家。
房子预定两年盖好,交房期刚到,突然得到消息,这是村民自建楼盘。
我妈没文化,被朋友骗了。我那时还小,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没证也没物业,后来就说将就住吧。
我妈忙面馆生意,我要去外地上学,住进去的日子就一推再推。
结果一年后,这里连带着周边城中村都要拆了重盖。我妈吓坏了,没证的房子拆了可不就没了。
我妈去求那位介绍买房的同乡朋友,求了好几次,他终究是良心过不去,去和盖楼的村民讲。村民可能是村委会的人,也或许不是,反正最后竟把我妈算进了他们村里,给了一套80㎡的安置房。
当然和村民不是一个待遇,要另补一部分钱。算下来和买了套安置房差不多,可总算没让把之前那笔买房钱打了水漂。
然而,这间房终究也没有住进去。因为安置房不能落户口,我的户口在学校,我妈的户口在老家。
眼看着我大学毕业,要把户口迁回来。如果在西安没房,也就只能随她迁回老家了。“无论如何,都不让孩子户口再回到山里去。”我妈要是知道了西安的户口日后会这么好落,恐怕当时还难以下决定。她把这套80㎡的安置房卖了。这房是集体产权房,按理说不能卖,但同楼的好多人都这么干了。
私下签订协议,不办理相应手续,当然,也卖不上价。
这套房,我妈大概卖了三十来万。那会儿是2014年,我刚毕业回到西安。
再不敢信什么老乡、朋友了,我们两人结伴,老老实实地去各大售楼部看房,误入过很贵的“豪宅”,也进过诡异的售楼部。直到现在,还时不时有人打电话问我,买不买临湖别墅、临街商铺?
有一次,我妈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一个小区,售楼部表示会车接车送,她就非要去看。
坐在楼盘的接待大巴上,悠悠晃晃地往北走,我在中途被晃得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接待小哥叫醒。睁眼的时候,两人都下了一大跳,。窗外茫茫一片草地,连个人影都没有。
原来这楼在草滩,2014年的草滩!
兜兜转转折腾了3个月,终于在东边敲定了一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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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在胡家庙,也是拆了城中村新建的。还是80多平的小二室,房型不大周正,是东向,买下来大概50万多点。
我妈用30多万的卖房钱,付了首付,做了装修。剩下的钱不够添置全套家具了,于是我们商量,把房租了出去。
租了一年半,又攒了一年半,这才备齐家当,高高兴兴地搬进新家。
前任房客住得不仔细,地板瓷砖有洗不掉的脏污,白墙上好些泥点,一个门坏了,两个灯坏了。
我妈实心眼,一分赔偿没要,房客走后,还给我讲:“人不错,物业费都结清了,没给咱留下债。”
2017年,西安房价飙升,若是现在再买,我和我妈更买不起了。
所以,每当她去别人家串完门子,回来抱怨:“我们屋子不规整!”“人家说咱家装修不好。”“谁谁家房子升值啦,咱家地段太差了。”
我都会劝她一句:“知足吧,妈,至少咱有地方住啊。”
她就点点头,笑一笑,不再说话了。
作者 | 王秋秋 | 西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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