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情种白娘子和渣男许宣的人间错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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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是一座温情脉脉的湖泊，是民间情爱话语的江南摇篮，自古以来，这一地区流传着关于“三怪”的传说，指的是金沙滩上的三足蟾、流福沟的大鳖，还有雷峰塔下的白蛇。这些两栖类妖精，构成了西湖情欲文化的基本主题。

　　在传统观念里，白蛇和青鱼都是女人情欲的象征，它们柔软、潮湿、滑腻、善于变化，神秘莫测，是水里的妖精，同时也是男人身体的死敌。它的危险性可以由一本题为《白蛇记》的小说来证实1。

　　公元807年，唐代官员李逊的儿子李，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顺便到长安旅游，在集市上遇见一位绝色美女，两人一见钟情。李公子跟着美女回家，在床上云雨了三天三夜，享尽人间性福，这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回家。但到了家里之后，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发沉，不得不上床休息，老婆和兄弟前去看望，只见他嘴上还在说话，被子下面的身形却逐渐塌陷下去，揭开被子一看，里面居然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滩血水和一个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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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家人又惊又怕，连忙找到那个女人的住址，那里哪有什么豪宅，只是一座废弃的园子，还有一棵皂荚树而已。附近邻居告诉他们，这里荒凉已久，平时只有一条大白蛇盘绕于树下。该名男子丧命的主要原因，就是白蛇的不良盗精行为，它掏空了男人的本质，使之片刻间化为乌有。这个故事试图警告人们，对放纵的性事和来历不明的情欲，必须保持高度警惕。

　　西方人害怕被吸血，而东方人则害怕被吸精，所以西方盛行吸血鬼故事，并且至今都是小说和电影的流行题材，而东方则盛行有关蛇妖和狐狸精的传说。两者之间虽然有某种相似之处，但恐惧的对象，却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在中国人看来，精气是身体的最高精华，它对生命的意义，远远超越了血液。这种理念早在先秦年代就已经深入人心，成了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共同信念。

　　这则来自唐代的传奇，应该就是“白蛇传”故事的源头和1.0版。北宋王朝南迁临安之后，五仙大规模南下，演变出更加蛊惑人心的传说。明朝末年出版的《清平山堂话本》，收录了有关白娘子的2.0版，叫做《西湖三塔记》。在这个话本里，白蛇精跟乌鸡精、还有水獭精合作，挟持了许多美男子，在盗取过他们的精华之后，就把他们活活杀死，用他们的心和肝下酒。

　　一个名叫奚宣赞（许宣的原型）的官家子弟，也就是，不幸两次落在白娘娘（白娘子的原型）的手里，每一次都是在性狂欢半月之后，被炼成了“药渣”，又差一点被杀了取肝下酒，幸好乌鸡精（可能是青蛇的原型）良心发现，出面阻止，这才幸免于难。在故事的结尾，一个来自龙虎山的道士出手相救，用符咒召来了天神，抓住了这三只怪物，用石塔压在西湖边上，从而彻底解脱了奚宣赞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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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大作家冯梦龙撰写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短篇小说，是白蛇传的3.0版，它的故事篇幅增大了许多，细节也变得更加丰满。不仅如此，白蛇吸精的危险性已经消失，而爱情和美德的因素，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2。

　　临安（杭州）作为南宋最大的移民城市，是南部中国对外开放的最大港口之一，与泉州和广州成三足鼎立之势。宋代出产的铜钱，近年来在世界各地被发现，证明宋代的国际贸易，已经达到相当规模。加上南宋朝廷忙于应付北方的战事，根本无暇顾及对民众的道德检查，宵禁制度也被废弃，随着夜市的不断繁荣，夜生活变得生气勃勃起来。在中国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像临安那样，涌动着如此浪漫而自由的气息。

　　在冯梦龙的故事里，江南的梅雨季节到了，在细雨绵绵的场景里，白蛇以白素贞的面貌出现了，她的姓氏和名字是纯洁、素净和贞操等语义的叠加，充满了道德上的完美性，而她一身素白、守身如玉的美丽形象，也足以令所有的男人心潮澎湃。

　　白娘子先是找了借口搭船，随后又向许宣借伞，最后，又以寡妇的身份主动向许宣求婚，完全打破了传统的社会习俗。这些变化都试图把故事引向一场美满的爱情喜剧。白娘子也是如此，她沉浸在一厢情愿的爱情幻觉之中。她是一名江湖女侠，一方面飞檐走壁，盗取国库里的财宝，一方面又像一个痴情的少女，向白面书生大胆求爱。她甚至放弃了蛇妖摄取男人精液的传统，指望跟许宣相亲相爱，成就百年婚恋。她三次跟许宣同居，对生活的波折和磨难毫无怨言，充满了感人的人间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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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一个庸人当道的社会里，白娘子的真情是完全无效的。她的白蛇身份就是她最大的障碍，并且引发了道德警察法海的追捕。法海是南宋社会的精英分子，拥有宗教权力和大批信众，对白娘子一见钟情，却因为不能如愿，而产生了毁灭对方的变态心理。这种情形，跟《巴黎圣母院》那个副主教嫉恨艾丝梅拉达的情况，几乎是如出一辙。当然，民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法海是一位性情固执的同志，他的所爱之人并不是白蛇，而恰恰是许宣本人。这种看法，或许也是值得参考的研究思路。

　　法海虽然可恶，却毕竟没有杀死白蛇，而是用一座小塔把她轻轻地压在下面，看得出，还是有点手下留情。真正可恨的不是别人，而是白蛇传的男主角许宣。他是平庸的世俗男人，性格怯懦，自私多疑，更没有丝毫的主见，完全被亲友、官府和寺庙的舆论所支配。监狱生活使他产生了对白娘子的强烈憎恨，并且不断地在情欲和憎恨之间摆动，犹如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

　　不仅如此，在被怀疑为盗贼之后，许宣连忙向官府出卖妻子的行踪，以此来洗刷自己的罪名；而后，他又用法海的饭碗，暗算毫无防备的爱妻，亲手将她逮捕；最后，当白娘子被压在塔下之后，许宣唯恐塔身不够坚固，居然还要剃度出家，用化缘来的资金，在原先的小塔之上，再加造七层宝塔，令白娘子永世不得翻身。冯梦龙的小说已经非常明确地表明，许宣才是彻头彻尾的渣男，是陷害和镇压白娘子的真正元凶。

　　对白娘子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爱。她的悲剧就在于，无法分辨男人的好坏，误把渣男许宣当作可以托付终生的恋人。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在冯梦龙之后，为了成就这场“人妖之恋”，所有作者都刻意回避许宣的这种丑行，不惜歪曲真相，讴歌白娘子和许宣的动人爱情，让这个元凶继续扮演江南情圣的可笑角色。“白蛇传”是中国民间传说中最大的冤假错案。

　　注：

　　1. 见《太平广记》，卷第四百五十八，题为《李黄》；《古今说海》，卷七十五，题为《白蛇记》

　　2.见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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