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久祺：颠沛忧危之际，未尝朝夕废文字 ——关于《知寒轩谈荟》

先祖父郭则澐（一八八二至一九四六），字蛰云，又字养云、养洪，号啸麓，别号孑厂（音安），晚年自号“龙顾山人”（因出生于浙江台州龙顾山试院而取此名）。福建侯官人。曾任浙江提学使，秘书省秘书，机要局帮办，铨叙局长，国务院秘书长（徐世昌任总统时），经济调查局副总裁、侨务局总裁等职。一九二二年四十一岁时辞职，从此隐居天津、北京家中，著书讲学，吟诗作赋，写字绘画，游览山水胜迹，寻购图书文物，也常与文化界一些位老友同年往来，组成诗社、词社，一同作诗填词。

但啸麓公晚年生活并不是逍遥平静的，他热爱祖国，在徐世昌（时任东三省总督）幕府时，遇日本侵占“间岛”，啸麓公曾支持吴禄贞将军与日人交涉，争回“间岛”。之后一九一三年日帝国主义发动“九一八事变”，逐步侵占我国东三省，又入侵华北等地。特别是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以后，平、津等地沦陷，国难严重，啸麓公痛恨日寇的疯狂侵略，曾写过些爱国的诗篇。他周围交往的有不少位志同道合的学者文士，虽然没有找到救国救民的最正确道路——马列主义和中国共产党，但都想在国难期间、有生之年，为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做些工作。他们各自写了不少著作，如啸麓公自退休以后，着有《十朝诗乘》《清词玉屑》《遯圃詹言》《竹轩摭录》（《清制溯源》）《庚子诗鉴》《南屋述闻》等书，各位老友也各有不少著作。但是他并不以此为满足，还于一九三七年，联合多位志同道合的文人学者，在北海团城组织了“北京古学院”，啸麓公被推为副院长。这是私人集款兴办的一个纯学术团体，其宗旨是“访求古籍，砥课后进”。其主要工作是研究经史诗词古典文学等，搜集并刊印一些有价值而又罕见的古书，多为手稿、抄本或火焚后的孤本，也编印一些文史刊物。还办一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班，给一些青年知识分子讲授文史知识。

北京古学院搜集校印的文史书籍颇多。现已查知至少有两套丛书，即《敬跻堂经解》与《敬跻堂丛书》。敬跻堂是团城北部一条长弧形殿堂，古学院的大部分活动在此处进行。这两套丛书包括十二部书，大都是老友们提供的，或是手稿，或是抄本，或是火焚后仅存的孤本，或是与坊间刻本大不相同的别本，都是很有学术价值的，其作者大多是明清时著名的学者。这批书新中国成立后被重印，可见确有价值。

除了上述这些工作之外，啸麓公和老友们又共同编著了另一部书，就是《知寒轩谈荟》，据黄君坦老先生《〈知寒轩谈荟〉后序》说，从“癸未之秋”即一九四三年秋才开始，《知寒轩谈荟》的编写，主要是在团城西北角的沁香亭，此处是个方亭式建筑，有玻璃门窗，北眺琼岛，西望西山，下俯三海，四面风景绝佳，正是畅谈古今的好地点，但也可能有时在敬跻堂聚谈。于是大家就商议着应该把所谈的内容写下来，编成一部书，贡献于学术界，于是各人回家再查书，把所谈的事物与问题认真写出来，陆续交与先祖父啸麓公，由啸麓公修改写定，编印成为一部油印的书，上下两册共四卷，原来还准备继续编著，但未实现。此书不排先后次序，只按照写交的次序编入，故名为“谈荟”。内容广泛，涉及史事、掌故、宫殿、礼仪制度、科举、宗教、寺庙、图书、经学、碑帖、字画、考古与文物、事物起源、风俗习惯、农民起义、少数民族等。每条之末注上叙述者的别号，也有把两三位谈的写的整合成一条者。此书出版之后，一部分流入市场，我日后的系主任老师郑天挺教授（字毅生，北京大学史学系系主任，明清史专家）见到此书，非常喜爱，立即买了一部，他与此书作者之一黄君坦先生（我称“三姑公”）很熟，当时他对君坦先生连声称赞此书，君坦先生说：“你不用买，我让郭家送你一部。”郑教授说：“我已经买了。”此书取名“知寒”，大约采自孔子所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之意，当时团城上并没有挂“知寒轩”匾。

《知寒轩谈荟》的作者有傅增湘、夏仁虎、姜忠奎（夔）、黄宾虹先生、陈宗蕃、李响泉、傅岳芬、柯燕舲、恩华、许锺璐、陶洙、杨秀先、黄孝纾、黄孝平等诸位老先生。
我们应该连带谈一谈张伯驹先生（一八九七至一九八二），他是一位热爱祖国的文史大师与文物专家，与啸麓公也是好友。啸麓公与朋友们编写《知寒轩谈荟》两册四卷之后，本拟续编乙集，但啸麓公以逐渐病重，未能续编。不久，张伯驹先生即与三十几位好友，每周聚会，谈论金石、书画、考证、掌故、轶闻、风俗、游览等，都写了交伯驹公汇编为《春游（社）琐谈》，共写了数百篇，与《知寒轩谈荟》性质很相似，等于前后编，读者宜将此二书合读，如果读此二书再参阅其他有关书籍，当有左右逢源之趣，可把一些文坛佳话趣事搞得更清楚！
《知寒轩谈荟》中，仅啸麓公所述有价值或有趣的篇章颇多，例如，卷四收有关于北京崇效寺智朴僧的《青松红杏图》新考证。此图向称“崇效寺三宝”之一，传统的说法，都说明末大将洪承畴统军在辽西抗清，大败于松山、杏山，被俘降清，洪部下一员张姓副将不降，隐居在京东盘山为僧，名拙庵，又名智朴，请人给画了一幅图画，画一老僧凭松而立，旁有一些杏花，一沙弥手执一芝立其侧，有王渔洋题“青松红杏图”大字，以下便是许多名士、文人、皇帝的题诗。邓瑢作《诗序》云：“图为清初寺僧智朴禅师所遗。相传师扬州人，俗姓张，从洪承畴军为偏禆，征辽之役，身在行间，及承畴兵败身降，师适京东盘山寺为僧。红杏青松盖隐指杏山松山，以寓亡国之感云。”又注：“各家跋语，无一涉及本事，盖讳之也。”其实当时许多名人题跋者都不提智朴为明将之事，正说明并无此事。由于后来多人补纸题字，此卷已粗如牛腰，许多名人相信智朴为明将之说是真的。例如隋唐史大师陈寅恪先生曾作一诗：“红杏青松已陈，兴亡遗恨尚如新。山河又送春归去，肠断看花旧日人。”但啸麓公在《知寒轩谈荟》卷四写了一篇考证，论证智朴非明将，《青松红杏图》也不是代表松山杏山之战和兴亡遗恨，啸麓公此文请读者自己去看，我这里只补充一些其他证据。《光绪顺天府志·人物志·释道·智朴传》说智朴“号拙菴，张姓，江南徐州人。……年十五岁为僧……三十五岁至盘山，结庐于青沟”，编了《盘山志》，被称为“释氏董狐”，善作诗，“圣祖（康熙）……巡幸盘山，曾令唱酬，御书‘户外一峰’赐之”。他与康熙交往甚密。康熙十四年一月，游盘谷寺等处，赐金。康熙廿五年十二月，到盘谷寺，智朴进见，作诗一首：“冷静峰头云水香，六龙车驾幸山堂。百年胜觏唯今日，块雨条风祝我皇。”康熙书唐诗一首、对联一副，赐之。《日下旧闻考》载：康熙四十三年谒东陵回时，路经盘山，智朴献诗云：“圣驾东行幸，祥云五色从。仰天呈赋颂，就日想青容。咫尺犹千里，艰难近九重。恩光遍照处，还是旧盘峰。老矣真无用，难酬圣主恩。几曾思帝阙，未得达金门。旷阪瞻行在，平原礼至尊。险途成坦道，传颂遍乾坤。”康熙和诗二首，这两首和诗曾刻碑立于盘谷寺。乾隆七年，乾隆到盘谷寺，看到此诗碑，也和了一首。为表彰智朴与康熙的交往，和他撰写《盘山志》之功，及诗僧的才华，赐他为进士，并令在盘山南天门下，重修智朴墓，为一方亭石顶的石墓，至今保存，当地人称为“进士墓”。康熙、乾隆与智朴的关系如此友好，可见智朴决非永远怀念明朝的明朝旧将，《青松红杏图》也决非寄托“兴亡遗恨”的图画。其真实涵义，就是描绘盘山的松树与杏花，从许多资料看，盘山确有许多松、杏，智朴也很欣赏。有些学者认为《青松红杏图》可能已不存在，也就不必辩论此问题了，我以为不然。近些年学者们仍常在文章中谈到此图，并且仍从“兴亡遗恨”的旧说，称此图为“崇效寺三宝”之一。错的传说可以继续流传，为什么正确的说法我们就不应该说呢？

其余，我不一一写了。总之，此书仿佛一个百宝箱，涉及很广，如拿它与其他文史古籍参照阅读，更会大有收获，互相补充，就可以左右逢源，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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