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偏执报复狂的宏图霸业：谈谈勾践灭吴前的地缘格局

公元前496年的一天清晨，押送着勾践夫妇及越国文武大臣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入吴国的都城——姑苏，志得意满的夫差站在飞廊之上，俯视着下面的人群。此刻的他大概想象不到这样的画面：仅仅十几年后，自己将与勾践的位置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调换，吴国都城一片火海，无数子民沦为奴隶，历代先祖以及父王阖闾的陵墓被越国人夷为平地。从历史的结局来看，留下勾践或许是夫差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但如果就此将这位把吴国事业推向顶峰的君王看作胸无远虑的纨绔之辈未免有失公允。事实上，就在吴国上下都陶醉于对越胜利的同时，夫差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对他来说击败越国远远不是终点，唯有北上称霸中原才不辜负父亲临终的嘱托。而环视四周，东为大海、西为荆楚、齐国在北、越国在南，前期经过吴国两代人的血战，楚、越均被打服，如今的齐国显然是夫差眼中最后一个障碍。

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齐国问题，一支纯粹由南方人组成的远征军很快在吴国集结完毕。基于水上民族“以船为马”的特性，舟楫是吴军在历次征战中最为倚重的利器之一，当然这次伐齐战争也不例外。讲到这里，我们十分有必要强调的是，尽管吴人善使舟楫，但多数情况下只是活跃于内河航道。对于波涛汹涌的大海而言，吴人对其驾轻就熟的程度远远不如同时期的越人，这也直接导致了此后吴越两国在历史上呈现出的不同气质。从图上可以看出，吴齐之间隔着广阔的东部平原，在夫差决意北伐齐国之初，这片土地上根本不存在南北方向的河流以供使用。或许是被先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急于求成的吴王最终把目光投向了那片蔚蓝色的大海，但也就此终结了这批北伐将士的生命。当历经无数海浪颠簸的舰队抵达山东半岛之后，迎接他们的却是以逸待劳的齐国水军，吴人几近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姑苏，夫差雷霆震怒，随即下令动员全国的人力物力以备第二次攻击，但同时冷静下来的吴王也逐渐明白自己在海上实难与齐人争锋。如果要赢得稳妥一点，最好还是发挥吴人在内河航道的优势，既然南北方向没有现成的河流，那就人工开凿一条运河。吴人世代居于水网交错的环太湖平原，对于挖运河这种事可谓得心应手，早年间为了对付楚国，伍子胥曾经主持开凿过一条“胥溪”（连接太湖与长江）；后来为了控制越国，吴人又挖通了“胥浦”（连接太湖与钱塘江）。如今要想将兵力从太湖平原投送至山东半岛，首先要打通的就是长江与淮河之间的水路，为此吴国在江北修筑了一个新的据点——邗（今扬州的前身），而那条沟通长江与淮水的运河便是“邗沟”。当吴军的兵船抵达淮河之后，继续向北就暂时不需要新的运河了，因为淮河的一个支流——泗水刚好直通鲁国，而齐鲁互为死敌。

基于齐国这个共同的敌人，吴鲁联盟很快成立，吴军溯泗水行至鲁境后弃船登岸，随后双方组成联军向齐国展开攻击。在吴军灵活剽悍的步兵面前，长期以“车”为作战单位的齐军很难适应这种新的打法，结果一仗下来被吴人俘虏了800辆战车，自此全面龟缩于泰沂山脉以东。不过对于夫差而言，消灭齐国显然不是目的，并且单就吴国的体量来说，消化像齐国这样的大国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动机上说，吴国要的是霸主之位，既然齐人已经服软，吴军便没有必要与之死磕到底，因而很快转头向西，到中原与诸侯会盟。为了能够顺利争得霸主之位，夫差还需要一步棋，那就是把自己的战船开到会盟地，毕竟只带少量的步兵很难不被诸侯轻视，相反兵舰如云、军旗猎猎的盛景却能引来对手由衷的畏惧。史书记载此次会盟地为济水之滨的黄池，而刚刚打赢齐军的吴国舰队还在泗水上游，因此挖通泗水与济水之间的水路又成了当务之急。

先前讲过，吴军俘虏了齐军800辆战车，对于以步兵为陆上力量的吴人来说，这些战车并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但对于鲁军来说却大不一样。基于吴鲁联盟的良好关系，吴军所幸将这些战利品全数送给了鲁国，相应地鲁国则要提供劳役帮助吴军开挖泗水与济水之间的运河。又一个几年眨眼而过，这条名为“深沟”的运河顺利竣工，吴人在黄池会盟期间出尽了风头，但同时巨大的危机也向国内悄然扑来。就在几年前，表现恭顺的勾践被放回了越国，强烈的复仇欲望时刻刺激着这位“偏执报复狂”的神经，他开始不断积蓄力量，不断伺机等待。先前由于战败，越国的势力被压缩至宁绍平原，大量失去土地的越人甚至不得不重新上山过起原始的渔猎生活，而恰逢此时吴国由于连年征战，人口大量损失，以至无法筹集足够的人力开发吴淞江以南的越人故地。在这种情况下，勾践所表现出的驯服态度让夫差产生了幻想，既然吴国人少地多，越国人多地少，何不利用越人分担一部分后勤压力呢？

于是吴淞江以南，钱塘江以北的广阔平原重又回到越人手中，不过与夫差的打算正好相反，这部分土地并没有成为吴军的粮草后援，反而成了葬送吴国的前线基地。当然以上只是第一步，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勾践还需要蓄积更大的力量，那就是联合“外越”。长久以来，越人根据生活习性的不同分为两支，其活动范围大致以天台山至仙霞岭为界，其中西北一部称为“内越”，亦即勾践领有的越国；东南沿海一部则是“外越”，这一部分仍旧处于原始的渔猎阶段，因而比“内越”更加落后和野蛮。然而“外越”的优势在于其长期生活在海边，是天生的水手和战士，因此也是勾践的重点拉拢对象。不论是通过何种手段，总之勾践最终收服了“外越”那帮同种同源的远房亲戚，至此针对吴国的战争准备基本就绪。

此时夫差率领的吴军主力还在黄池与诸侯会盟，来自国内的信使神色慌张地进入吴军大帐，果然越人造反了，沉思片刻的夫差决心按下这个消息，不管怎样先举行完会盟再说。看到这里，可能会有人觉得夫差好大喜功，国内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能有心情继续会盟呢？如果这样想，就确实把这位霸主看简单了。诸侯之间名为“会盟”，归根结底比拼的还是武力，而当时为了争夺盟主之位，吴国与晋国实际上已经剑拔弩张了。如果此刻放出国内叛乱的消息，吴军主力一撤，晋军背后一追，霸主当不上不说，部队能不能安全返回都是问题。这种情况下，夫差强忍着内心的焦急，表面也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在会盟顺利结束，史书记载“吴王先歃”（即第一个把牲畜的血抹在自己脸上），算是完成了争霸路上最后的辉煌。紧接着吴军火速回撤，不过这时候显然已经晚了。

越国水军从东南沿海出发，经吴淞江入海口逆流而上，直扑吴都姑苏；同时为了阻止吴军主力回援，另派一支舰队沿淮河入海口进抵泗水与邗沟的结合部，切断吴军归路。不得不说，勾践确实是个阴狠的角色，夫差被阻于北方数月而不得归，攻入吴都的越军却对吴人展开了报复性的烧杀掳掠，甚至吴国太子也因此殒命。尽管夫差一行最终突破封锁回到国内，但满目疮痍的吴国从此失去了与越国一较高下的能力。四年之后吴越再战，不知被越军团团围困于姑苏的夫差是否能够想起十几年前同样的情景发生于越国的会稽呢？最终吴国全境沦陷，珍宝器物被洗劫一空，男女老少被押回越国为奴，至于夫差本人，勾践却另有安排。为了报答夫差当年的不杀之恩，勾践决定给他划一片地方养老，但鉴于自己的成功翻盘，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其留下足以东山再起的本钱。

勾践最终为夫差选定的流放地为“甬东”，也就是宁绍平原东侧位于舟山群岛的某个小岛，可想而知在这种未开发的荒岛上，一个昔日的霸主除了晒鱼干，还能干什么？最终夫差拒绝了勾践的提议，选择了追寻地下的先王，吴国在霸业达到顶峰之际戛然而止，自此越国开始成为舞台上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