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小说《主角》题旨之丰盈多样性的构成与意义

文 / 金泽香

张爱玲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此语用以概括小说《主角》各个人物再合适不过。《主角》看似讲述了一代秦腔名伶忆秦娥近半个世纪的人生起伏，其实近七十万字的篇幅里，作者描绘了一幅宽广的众生相，大小人物交织，彼此命运关联，随几十载风云流变，最终踏上各自命运的归途。作者围绕“主角”二字，借由多人物的塑造、多情境的创设与多细节的描写，构建了丰盈多样的题旨，从而赋予小说文本思想与情感的多重意蕴。

一、狭义的主角之争

读《主角》倘若仅停留在狭义的主角之争的层面，是未能懂得作者深意的。

何谓狭义的主角之争？即女演员们的争角事件。有两组人物最为鲜明，一对是忆秦娥初入县剧团时见证两大女演员胡彩香与米兰之争；另一对则是出身、长相均优于忆秦娥的同学楚嘉禾，因心生嫉恨，几十年来与之抢角，此条故事线贯穿全书，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由头。有意思的是，为塑造忆秦娥纯良之品性，作者笔下的忆秦娥是专注于唱戏的戏痴，名利纷扰似与她无关，自然亦无法洞察人性之险恶，正因忆秦娥的不谙世事，一再反衬出楚嘉禾扭曲的内心。

第三组戏台争角，作者以看似轻微的笔触一略带过，它在临近小说尾声时出现。此段讲的是，成名成家的忆秦娥得知养女宋雨成为剧团重点培养对象，将取代她成为下一代女主角，内心涌起的挣扎与不甘：

尽管宋雨是自己的养女，其实也就是自己从来没有另眼相待的亲闺女。她也希望孩子唱成秦腔响当当的名角。可不是现在。不是今天就站出来跟自己抢主角，抢名头，抢位置。自己才刚过五十岁，还有好多戏要唱呀！今天就让她退场、谢幕、下台……真是太残酷太残酷太残酷了。她觉得这是比那些毁灭她的谣言、“黑材料”，更让她深受伤害的事。

虽然看起来同是争角，但此处的“争”有别于胡彩香、米兰、楚嘉禾的争，作者有两层用意：一是侧面表达忆秦娥对戏台的眷恋与热爱，另个是通过描写忆秦娥的内心挣扎，与之后的顿悟形成强烈的对比，忆秦娥经剧作家秦八娃的开解，意识到比起登台为百姓奉上一台台好戏，不如走向幕后挑起为秦腔的未来培养更多艺术人才的重担。由此，忆秦娥的艺术视野、艺术生命、艺术境界得到拔高与升华。

二、广义的争与不争

既有狭义的争角，必有相对的广义。

作者以开阔的笔法，拆去有形的台，将笔下人物放置于广阔的天地，所见处皆是戏台，再小的人物在生活中也有“争角”的心理。问题是人人面对“主角”之争，他们作何反应，是与上述女主演们争得你死我活，还是另有作为。可以说，本篇小说所涉的次要人物之塑造和描写，为小说增彩不少。

① 性格张扬的鼓痴胡三元

胡三元是忆秦娥的舅舅，在县剧团敲鼓，是远近闻名的好鼓手。当年正是他听闻县剧团训练班招募小演员，将原在山里放羊的忆秦娥引上学戏之路。胡三元是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小说背景为文革刚结束，在彼时谨小慎微的社会大环境，胡三元与有夫之妇胡彩香偷情、公然顶撞团长黄正大、为给舞台增添效果造土炮，过失犯罪致人死亡被判入狱，出狱后依然自由放荡，我行我素，心中唯有敲鼓一念。似乎敲鼓才是他唯一追求。

他是小说里经受磨难最多且最乐观、纯粹、放达之人。之所以说他纯粹，在于他一心沉迷敲鼓。胡彩香曾向忆秦娥坦诚对胡三元的感情：

你舅就仗着他技术过硬，在团上敲戏贡献大，眼中就常常没有领导……所以，没有几个领导待见他的。不仅领导不待见，好多群众也不待见他。因为他眼中就是技术，就是本事，就是“活儿”，其他啥也不认……人前叫得响，技术硬邦的，毕竟是少数。这样，他就把多数人都得罪下了。其实你舅是个可怜人。一辈子尽吃了亏，并且是吃了大亏，可挨了棍子，从来也不记打。戏里常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你舅这禀性，就特别难移。我这个人，也是个爱认死理的人，喜欢你舅，就死跟着。

技高过人，性格张扬，自然树敌不少，与他争的是县剧团、省剧团落他之后的鼓手们，如县剧团的郝大锤。手艺强过他们的胡三元自不屑与他们争，他与谁争呢？如同胡彩香所言“挨了棍子，从来也不记打”，禀性不改的胡三元以一己之力与周遭与社会争，不能敲鼓就用小本子当鼓面，陷入困境亦不颓靡，当秦腔行将被时代遗弃，人人唱衰之际，“没活儿的时候，胡三元还是在练他的鼓艺。他总觉得，唱戏这行，不会就此算了的。照秦腔历史说，也是上千年的命脉了。一个活了上千年的东西，怎么会说亡就亡了呢？他不相信。”

正是这份“不信”捍卫了他对秦腔对敲鼓的忠诚，这份初心替他抒解了来自现实世界的挤压。

其实，胡三元是个过于理想化的人物，面对现实不低头，寄托了作者视“艺术为人生避难所”的情怀。

② 四大老艺人重回梦寐以求的戏台

文革中，秦腔被样板戏取代，四大老艺人裘存义、苟存忠、周存仁、古存孝被迫走下戏台，干着与戏曲无关的杂活。但爱戏之心不改，他们因爱生出无以言表的责任，亲手发掘了忆秦娥这棵好戏苗并悉心培养。如果没有苟存忠力荐与毫无保留的传授，忆秦娥难以是忆秦娥。

作者在第24章以“1978年农历六月初六晒霉日”为引，一一交待四位老艺人有别于以往的变化，如：就在六月六晒霉后，大家才慢慢传开，说苟存忠在老戏红火的时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还是当年“存字派”的大名角儿呢。他能唱小旦、小花旦、闺阁旦，还能演武旦、刀马旦，是“文武不挡的大男旦”呢。

明确的时间交待，展现了文革后一派百废待兴的景象。老戏终于盼来解禁的消息！四大老艺人激动不已，失而复得的机会尤显珍贵，他们积极排练戏曲，培养新人。

四大老艺人这一先抑后扬的故事线，隐喻失去戏台的他们，终于旧梦重圆，人生迎来久违的春天。可惜，谁也不曾预料，此番旧梦，竟有人以献祭生命的悲壮之举，为自己的艺术生涯划上句号。重登戏台的老艺人苟存忠，好不容易盼到老戏解禁，为给观众奉献一台精彩的秦腔吹火，耗尽所有气力，最终倒在一生挚爱的戏台，再难站起谢幕。一代“文武不挡的大男旦”就此陨落。

苟老的骤然离世，深深震撼着年轻的忆秦娥，相较那些为名为利而唱的人，她似乎认识到何为真正的“主角”，以及主角对戏台、对观众、对秦腔所肩负的责任。

③ 刘红兵的得到与失去

刘红兵的竞争对手是忆秦娥的追求者们。花花公子的他有钱有势，使出浑身解数，未过多久，便击退忆秦娥的爱慕者，赢得美人归。

其实，忆秦娥真正倾心的是同班同学封潇潇，二人两地相隔，刘红兵趁虚而入，可谓是死缠烂打，令忆秦娥无力招架，只得妥协。娶了忆秦娥的刘红兵很是得意，干部子弟出身、有钱有势的排场、娶得当红女明星，这些光环让他误以为攀上人生巅峰，殊不知沉迷于享乐的他，时日一长，无法忍受忆秦娥的冷淡，为发泄心中郁闷，回归花花公子的作派。忆秦娥忍无可忍之下与其离婚。

离婚是刘红兵人生急速下跌的开始，日日花天酒地，没过多久，因车祸失去双腿，从花花公子沦落到无人问津的落魄瘫痪者，之后还是忆秦娥不计前嫌，前去救济。

作者通过刘红兵这一人物的前后反差，表达了自己的金钱观：世间唯真情可贵，千金难换。而在这之前，刘红兵只信天下无钱不能摆平的事。赢得又失去，想来赌徒的命运大抵如此。

④ 周玉枝与龚丽丽的不争

道德经有言“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与一派女演员争角比起，作者写了两个主动退出的人物，一个是一路见证楚嘉禾如何处心积虑斗忆秦娥的女同学周玉枝，一个是主角之位被忆秦娥取代的龚丽丽。

前者，面对楚嘉禾的挑拨“当了半辈子演员，总得朝台中间站一站吧”，清醒回以“绝对不站了，我是绝对不想站了。现在就非常好。我吃不了人家忆秦娥那份苦。没有付出那么多，站在舞台最拐角，是理所应当的。”周玉枝正因找寻到自己的定位，最终获得幸福美满的婚姻。后者，争角失利转战商场“龚丽丽就跟男人皮亮一道，正经干起了灯光音响家电营销生意……今年突然高调回来了，并且开回了劳斯莱斯。还说在深圳、香港都有了房子……这对一团人的精神意志，几乎是摧毁性的打击。”

与其说她们因为放弃而有所得，不如说她们因认清自我而有所得。反观小说里为名为利争得你死我活的人，无不令人感慨唏嘘。

⑤ 秦腔与时代之争

小说以时间维度展现了秦腔的兴衰史。

文革后，秦腔迎来春天，“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观众看戏热情高，忆秦娥得以唱遍三秦大地，成为大名演，从秦地唱进北京，几代剧团人以“振兴秦腔”为使命，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可谓是秦腔的辉煌时期，但之后一路下沉。省秦剧团不得已朝流行歌舞团转型。此番境况威逼的不仅是秦腔的发展，还有唱戏人的个体生存：

“唱戏这行，在巨大的时尚文化冲击下，的确是日渐萎靡了。尤其是在城市，几乎很少能听到秦腔的声音了。忆秦娥他们即使唱堂会，也更多是奔波在乡村的路途上。有时一跑半夜，出一个场子，唱好几板唱，也就挣人两三百块钱。给忆秦娥还是高的。不过贴补家用，还算没有把日子弄得太捉襟见肘。”

传统与流行的碰撞，现实与理想的对峙，清贫与暴富的对比，此时的秦腔被时代洪流挤下“主角”之位，众人皆迷茫，谁也不知未来在何处。

此情此景既是现实的写照，也是在戏曲院团工作长达30年的作者陈彦对秦腔前景的思虑。小说里，他安排年轻时随丈夫出国留洋的米兰，重返秦地，重温秦腔，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秦腔如一杯醇厚的乡愁，尚未饮尽，已百感交集。米兰决意成为秦腔推广大使，将秦腔引进美国百老汇，这一推动力，令戏曲演员们重燃希望之火。现实中，关于戏曲的未来、发展、变革，仍需倚靠一代代戏曲人锐意进取，砥砺前行。

三、现实困境下的人性关怀

我相信陈彦创作小说《主角》是带有个人情感的。

他笔下人物之立体之鲜活，与他在剧团工作三十年之见闻有很大关联。于是，他对每个人给予了不同程度的关怀，让一众争来斗去的人们，均有满足和获得的时刻。就连长年嫉恨忆秦娥并暗中使坏的楚嘉禾亦有圆梦主角之时。可以说，作者笔下没有确切的好人坏人之分，不存在刻意批判，比起立好坏标签，他将人置于中间地带。

以胡彩香为例，她丈夫长年在外地工作，她与胡三元确实存在露水情缘，假使以妇道之名批判，胡彩香确实德行有亏。但是，当丈夫遭遇艰难时刻，她并未弃他而去；正如，胡三元被土炮炸黑半边脸，是胡彩香给予他唯一的温暖。于胡三元，胡彩香有情；于丈夫张光荣，她有义。胡彩香生下儿子后，与胡三元彻底了断，回归家庭，年纪大不能唱戏，便去夜市卖凉皮维持家庭生计。这样一个女人，到底算好女人还是坏女人，想来实难以单一的道德标准评判她。

而这，亦正是人性幽微之处。放下道德批判的大旗，让他们成为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爱有恨，成为一个个真实的人，拥有那些心潮澎湃与暗流涌动的瞬间。这不正是虚构文本与现实的呼应么。

此番人性关怀，在于作者懂得人之复杂，可能有违道德，但比起一味批判，不如让他们以贴进真实的样貌存在着。是为怜悯，亦为慈悲。

四、“儒释道”思想融为一体

《主角》出场人物多达百余人，作者在描写他们生活面貌与个体追求的同时，兼融儒释道思想为一体，尽显作者弘扬真善美的核心价值观。

以忆秦娥学艺为例，从一个放羊娃成为秦腔皇后，一路少不了贵人相助。

• 四大老艺人爱才惜才，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不起眼的柴火丫头，助她冲破重重阻挠，一步步走上戏台，当上主角，此间莫不体现出儒家的人性之善；
• 忆秦娥从艺之路若没有剧作家秦八娃一路护送，怕是早已中断。期间几次遇困懈怠，皆是秦八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开导。秦八娃，何许人也。一个甘于身居乡野帮老婆磨豆腐的民间文人，写的剧本人人谋求，秦八娃之淡泊，在一众争角抢角的斗争中，显得极为突兀。他身上具有道家的天人合一，以及豁达的人生态度；
• 忆秦娥的佛心生发于寺庙修行的日子，彼时演出出现事故，加之带痴傻儿四处求医无果，忆秦娥心灰意冷之下，寄望于佛家救赎。她寻得一寺庙出家，想为自己和孩子赎罪，祈盼孩子能成为正常人。洞察一切的住持，送她一席话：

“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吃饭、走路、说话、做事，都是修行。唱戏，更是一种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只要懂得这个道理，就没必要住庙剃度了。要不然，这世间的庙堂也是住不下的。”
住持这晚跟她说了大半夜。
忆秦娥终于离开莲花庵了。

离开莲花庵的忆秦娥带着修行之心和悲悯情怀回归现实。正因这段短暂的出家经历，她选择谅解曾经伤害她的人，如刘红兵、楚嘉禾；也正因这段经历的影响，她听从秦八娃的开导，甘愿以四大老艺人为榜样，走下戏台，无私、真诚地给年轻的戏曲演员们抠戏，一字一句耐心地教和引导。从台前风光无限的秦腔皇后走到幕后成为秦腔的传承人，角色的变换意味着忆秦娥不断突破自我的成长，并希冀以此为追求达到人生的更高境界。

五、结语

《主角》近七十万字，百余号出场人物，跨越近半个世纪的风雨跌宕，一如青年评论家刘小波所言：《主角》是一部宏大之书，是用“生命灌注的人间大音”，涉及戏曲文化、历史变迁、社会变革、艺术境界、女性主义等多个领域。

难能可贵的是，虽然所涉多个领域，并未令小说出现分裂晦涩之感，反而体现出丰盈多样的小说题旨。

不得不说，小说选材甚为巧妙，如秦腔人人知晓，但并不了解，戏曲人之间又是怎样一番你来我往？作者以多年的生活积累为基底，塑造各个典型人物，借由他们一一还原台上台下的生活。若非多年沉浸于戏曲院团，作者早已具有深刻的理解和独到的感悟，非专业人士大概很难一下看透虚实夹杂的戏曲人生。毕竟，所有阐述的意义背后是作者对时代、对行业、对个体的关切与追问，它不因某一行业、职业和个人而有所不同。

（作者：金泽香。文中配图源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