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每当夜晚到来之时,城市和乡村简直就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城市灯火辉煌,乡村的夜晚寂静落寞,除了聚堆喷空儿、看电视、早早上床睡觉,几乎没有任何休闲娱乐项目。
近日的一次回乡,我却发现乡村的夜晚正在悄悄改变,村人们的夜生活也越来越丰富,村上的文化广场上每晚都有不少跳广场舞的婶子大娘,虽然动作不够优美标准,但脸上却洋溢着快乐和幸福的笑容;一些村民一改吃过晚饭看会电视就睡觉的老习惯,或者去村上新安装的健身器材那里锻炼身体,或者去村外的路上遛弯散步,过去城里人才有的生活方式正在逐渐改变着乡村的夜生活。
梁永刚|文
乡村冬夜黑如墨染
让不少家禽家畜迷了路
冬天天短,黄昏和夜晚的边界模糊,天说黑就黑了。趁着夜晚的帷幕还没有完全拉上,天地间尚存一丝亮光,农人们早早生火做饭,赶猪进圈,呼鸡唤鸭。
冬日草衰,牛马不用野外放牧,多在牛屋马棚中享受主人备下的草料。羊却没有这般优厚待遇,即便是滴水成冰的大冷天,也要赶到外面去放牧。
每个羊群中都少不了小羊羔,这些尚在幼年甚至是出生不久的家伙,玩性大,胡乱跑,经常掉队开小差,等它们玩够了跑累了想回归羊群时,却发现夜色已经遮住了双眼,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于是,惊恐不已的迷路小羊,在黑夜中发出一声声呼唤母羊的咩叫,这叫声像一根拴羊的长长麻绳,一头连接着越来越深的夜色,另一头系在前来寻羊的主人脚板下。
旧时乡间的鸡鸭都是散养,天一亮打开栅栏门,憋屈了一夜的鸡鸭走出院子,复归田野觅食。
一直到掌灯时分,主人才站在门外高一腔低一声呼唤它们,听到熟稔的唤声,散落在外的鸡鸭渐次回到家中。
乡间常将愚钝木讷之人喻为“晕鸡子头”,足见鸡鸭的蠢笨在动物中是出了名的。况且,鸡们都是夜盲症患者,一到晚上眼睛就成了摆设,连眼皮底下的路都看不清。
幼时我在乡间生活,一到天黑之时,总有三只两只晕鸡在外面找不到家,祖母常常吩咐我去野地里找寻。
门前不远是一大片庄稼地,星星点点散布着土包似的坟茔,那些迷路的鸡们估计是被墨染一般的黑夜吓傻了,晕头转向,左冲右突,在庄稼棵里扑腾腾乱窜,凄厉的叫声在寂寥的野地里越发显得无助、悲凉。
不过,鸡叫声为我循声定位提供了重要的讯息,减少了找寻的难度。
常常是,当我从遍布坟茔的田野里提溜着落单的鸡们到家时,一下子就摊坐在了地上,心里怦怦直跳,惊出一身冷汗,许久都无法缓过神来。
并不算胆小的我
却唯独对冬夜心生恐惧
在冬日的乡村夜晚舞台上,寒冷就像一个大功率的消音器,将充斥于白天的驴踢马跳、喧嚣吵闹,过滤得一干二净,仅留下寂静无声,即便是偶尔传来几声游丝般的犬吠,也只是把这无边的寂静拉长放大了。
寒冷就是如此霸道蛮横,却有着超凡的本领和威力,它让清冽的空气瞬间凝固,更让天地之间的乡村夜晚保持静默。
冬日的黑夜像一道分界线,将农人们的生活起居阻挡在了斗室之中,围炉夜话成了庄户人家冬闲时节的主打节目。
天寒地冻,暮色沉沉,庄稼人关上柴门,躲进屋内,围着火塘聊天说话,排遣着寂寥和慵懒的漫长时光。
孩童们喜欢热闹,天生爱动,却也忍痛取消了室外活动,钻进被窝蜷缩着身子,听老辈人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小时候,我的泼皮胆大在村上是出了名的,不过,我却对冬夜心生恐惧。
那年头的晚饭都是稀汤寡水,喝的多了晚上起夜的次数就多。遇到半夜尿急,我总是尽量憋着,以减少出门的机会,直到忍不住了才摸黑下床。
从屋里到院里的距离并不远,我摸索着拔掉堂屋木门的门栓,在扑面而来的凉气中推门而出。
睁眼一看,偌大的院子好似浸泡在粘稠的墨缸之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辨不清方位,让人觉得和白天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那些白日里的鸡鸣狗叫都沉沉睡去,一脚跨到院里,好似走进阴冷的坟茔之地。
我突然一激灵,打了个寒战,就在这一瞬间,潜藏在体内的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死灰复燃,犹如沉睡一冬的毒蛇在惊蛰那天苏醒过来,好似整个院落的旮旮旯旯里都隐匿着青面獠牙的恶鬼,伸着舌头瞪着绿眼睛面目狰狞地躲在暗处,随时都会扑上来将我撕碎。
此时若是再起一阵风,哪怕只是微风,那景象就更吓人了,风吹着墙头的衰草,发出幽幽的带着哨音的哀鸣,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听的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通常是一泡尿还没撒完,就闭着眼转身往屋里跑。
一阵慌乱之后,我复归暖和的被窝中,连冻带吓,牙齿哒哒响,浑身哒哒抖。
被惊醒的祖母,给我掖了掖被子说,刚啊,撒泡尿都把你吓掉了魂,天黑有啥怕的,你只当是老天爷合上眼睡着了。
只要车骑的够快
黑暗就追不上我
祖母话虽这么说,但是在我看来只是她老人家哄我抚慰我而已,丝毫没有减弱我对神秘黑夜的恐惧。
这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一直伴随着我长大成人,以至于从平顶山师范学校毕业后回乡教书的那些年,一个个冬日黑夜笼罩在我心间的阴影始终是如影随形。
二十年前,我所任教的那所乡村小学,距离我家大约有八里路,中间隔着三个村庄,几道坡。
按说,那一段不算漫长的土路,我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相当熟悉,从小跟着祖父祖母赶集赶会走过不知多少遍,连沿途有几个坑塘、几个麦秸垛我都能说上来。
若是放在白天,骑着自行车每走不远就会碰上打招呼的熟人,三说两不说,就到家了。
冬天的夜晚,特别是遇上月黑头,路就不那么好走了。
往往是从学校里忙完走出校门,夜已经很深了,周围的村庄已经沉沉睡去,没有一户人家的灯盏是亮的,一切生灵都遁入梦中。
我总是先推着自行车走上一段路,我需要有一个适应这无边黑暗的过程,以辨别前行的方向和家的具体方位,这也是我骑自行车走夜路摸索出来的经验之一。
凛冽的风掠过耳畔,我推着自行车缓缓地行走在比深夜更深处,脚下的这条土路静到了极致,静得旷野之中似乎只有我和手中推着的这辆自行车。
一开始,走在这样的黑夜里,恐惧还没有完全袭来,只是感到有一种明显的沉降感,这感觉是白日里从来没有过的,每往前走一步,好像脚下的土路和黑夜就下沉一下,沉着沉着整个身子都陷入了无底的黑洞之中。
我索性在黑暗中骑上了自行车,这是抗拒沉降感的唯一办法。
在黑暗中能把自行车骑得不歪不斜,得益于我对这条路的熟稔,但这正是这种熟稔,让我对黑夜的恐惧感愈演愈烈。
蹬着自行车明显感到费劲了,我知道该上一个陡坡了。
白天路过这里我嫌费劲,干脆下来推车上坡,但是深夜里打死我也不会下车的。
这个陡坡的一侧是附近一个村庄的乱坟岗,打小我听到的鬼故事里都不少都能和这里扯上联系。
我咬紧牙关,屁股离开车座呼哧呼哧一阵狂蹬,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冬天夜晚的黑暗和宁静
已成为老家的稀缺品
一晃,进城工作快二十年了,我像一只远离旧林的孤独小鸟,在钢筋混凝土的都市丛林里跌跌撞撞。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在夜生活的兴起和霓虹灯的光亮下,城市白天和夜晚的差别越来越小,工业文明制造出来的声光电,好似注射到城市肌体之中的肾上腺激素,使繁华喧闹的都市一天到晚都处于极度亢奋之中,不知羞耻地搔首弄姿,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
刚从乡村走进城市的那些年,我误认为这就是繁华和时尚,这就是文明和现代,甚至将陪伴我多年的乡村冬夜的静谧和黑暗视作落后愚昧,庆幸于自己早一天摆脱了枯燥单调乏味无趣的乡村生活。
没过几年,我发现我彻头彻尾地错了,时间这位公道正派的老人,扇了我一记重重的耳光。
当我在追逐名利的路上,狠狠摔了一跤,磕得头破血流之时,我多想在喧闹的都市一隅寻一处清静之地,没想到这也成了我奢侈的愿望,异乡偌大的城市,居然放不下我那张用乡愁编织而成的床。
四十岁以后,我开始怀念在乡村生活时的安静和恬淡,甚至童年对冬日黑夜的恐惧,也被岁月发酵成了一坛美酒。
每每回到那个叫做梁庄的老家,那也是我的胞衣之地,我除了失望就是沮丧,曾经信誓旦旦要重盖老家祖屋的念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支离破碎。
老家的村子还是之前的村子,不过那里冬天夜晚的黑暗和宁静已被工业文明糟蹋得面目全非了。
数年前,先是一条公路劈开老家村后的山丘,紧贴着村庄的耳朵呼啸而过,路灯、车灯彻夜不绝,村庄的黑夜已没有任何隐私而言。
再接着,车管所、驾校、酒店相继在村庄后面落户,枯草丛推平成了训练场,野兔早已没了踪影;高高矮矮的树木砍伐一空,鸟鸣声成为最后的绝唱。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梁永刚,男,1977年生,河南平顶山人,散文作品《风吹过村庄》2016年4月入围首届浩然文学奖,出版有散文随笔集《爱到深处情自浓》,现任河南省平顶山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副主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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