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我小时候梦到过很多次精神病院和里面的精神病人。
在我梦里他们不是后来那些电影里经常演的那样,他们都有自己的逻辑,有时候他们还会在我梦中偷偷告诉我,自己没疯,这堵墙外才是真正的精神病院。
后来长大了,因为一些原因也真的去了不少城市的精神病专科医院,他们大多在一个城市最偏远的地方,坐地铁都要一两个小时。
我曾经花了一个小时,隔着一堵墙和铁栅栏看他们慢悠悠地集体活动,也有在门诊见到过一位老太太在几秒之内,从正常切换到疯癫,起舞,最后被人按住架走。
因为那个门诊里没什么人,所以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也看着我。她已经不会说出完整的句子,但还是笑着的,一边笑一边咧着嘴,口水滴下来了都一直咧着。
像个孩子。
后来我不需要再去这样的地方了,也很久没有再见过那些穿着深蓝色条纹病号服的人了。
直到这部纪录片,在几天前,突然出现在我的列表里。
《七区病房》
《七区病房》和我见过的大部分精神病院都一样,可能条件还要更差,更混乱些。 一些人零零散散的坐在泥巴地上,唱歌或是乱叫。趁着看管人员不注意,就有人像小孩似的偷偷跑去墙角捡垃圾玩。
紧急状况出现也是家常便饭的事。
因为来到这里的人很可能会出现轻生念头,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自杀。
然后被一群医生、护士还有病友一起送进抢救室里,靠运气捡回一条命。
当我看到这些人的时候,他们有的正冲着镜头傻笑,有的两眼无神呆呆的模样,有的又瞪着眼睛,看起来特别狂躁。
就像我小时候梦到的那样。
哦对,忘了介绍了,海报上四个靠在一起笑的人分别名叫“新疆”、朱华强、王小玲以及王立志。
他们都是七区病房的病人。
我口中所说的七区病房,是厦门市仙岳医院的一个精神病病房,专门用来接收警察送来的特殊病人。 所以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110病房”。 通常来说,住进这里的人,都会比一般的精神病患者更特殊一些。
一
他们是一群没有监护人的“被抛弃的人”,连底层,边缘都说不上,他们都是没有家庭住址,没有收入,有些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流浪者。
“新疆”在几岁的时候就被拐卖出来了,被打过,被骂过,被逼着当过小偷,后来被警察发现后送到了这里。
他的口袋里藏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10位数字,他说那是火车站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
说这话的时候“新疆”眼里满是希望。
但他不知道,那是少了一位数字,永远也拨不通的电话号码。
王立志有着比较严重的夸大妄想症状。
他和医生说自己的妹妹是某银行的行长,也总说自己“没病”。
他想出去,不停地给家里人打电话,年前打到年后,却始终没有人来接他。
几个人之中,在这里住过最长时间的要数小玲。
一住就是十多年,比好几个护士来这里工作的时间都要长。
久而久之,没有家的小玲似乎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七区病房待久了,他们也变成了没有办法回归正常生活的人。
对于长期脱离社会的他们而言,学会与人相处是难事,应对生活中的种种压力更是难上加难。
万一受到了刺激再次发病,那将是再一次坠进深渊。
所以曾经打算出去的朱华强,一想到自己出去本就无家可归。
一旦再被人知道自己是从七区病房出去的,也没有人瞧得起他,大概率连工作都找不到。
犹豫再三后,索性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玲也曾产生过出去的想法,还真的付诸行动了,那时候她正处于青春期,一冲动就偷偷溜了出去。
直到出去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没地方睡觉,也没地方吃饭。
到了晚上,她自己又回到了110病房。
出不去,就只能永远待在这里。
就这样,他们最终沦落为一辈子失去自由的人。
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上学读书,结婚生子,也无法享受到正常生活的快乐。
每天要完成的事情仅仅就是吃好三顿饭和服药,全部的活动范围也只是七区病房周围的小院子。
一想到一辈子都要这样日复一日地度过,朱华强无奈地笑了笑,对着一旁的“新疆”说:
“我们是井底之蛙,我们的天只有井口那么大。”
二
别人从外面一眼望去看到的七区病房是糟糕的、昏暗的、甚至可怕的。
但没想到走进去之后,我却看到了光亮。
“新疆”刚刮了胡子,看起来更清秀了些,被人夸了句“好潇洒啊”便乐乐呵呵的。
小玲挽着朱华强的胳膊照了张照片,开心的不得了。
一旁的人起哄“嫁给他”,说得小玲高兴地直拍手,被挽着的朱华强大喊着“非礼呀”。
两个人在众人面前打打闹闹。
朱华强想要的就更简单了。
只要三餐能吃饱,打打牌,打打乒乓球,就能称得上“活得开心”。
正如一位医生所说的那样:“你给他一点点东西,或者带他玩一下,他就会高兴,他高兴,周围的人也高兴。”
于是,住在七区病房里的所有人都高兴了。
片子里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冲着镜头笑。
对于我们这些贪心的正常人来说,做任何事都喜欢计较得失,追求回报。
快乐也变得越来越难获得。
常常要花很多钱或是付出很多代价,才能换来一点点无法持久的开心。
但对于这些很容易被满足的病人而言,在这个地方生活几乎是一个理想乡,乌托邦。
三
虽然这些人都患有不同的精神疾病,但他们也是人。
是人,就有感情,就会相互需要。
所以精神状况相对好转的朱华强会经常拉着“新疆”一起帮医生和护士们照看病人。
开头那个自杀的病人就是朱华强背去抢救室的。
他把做些小事看作是一项“事业”去对待。
毕竟这是他人生中除了温饱之外唯一能获得的成就感。
在他心里:“只要在这边的,进了110病房的都是朋友,都不会另眼相待的。哪怕那些残疾人我们都不回去欺负他,只是去维护他的安全”。
小玲也同样。
看得出来她喜欢朱华强,是不同于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
有一次“新疆”送了个戒指给她,她还害羞地跟护士们说:“戒指代表朱华强”。
大部分时候,小玲都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朱华强身后,紧挽着他的胳膊。
一旦朱华强试图挣脱开,她还会像个痴情的小姑娘一样喊着:“抓住抓住抓住,不要让他飞走”。
不过,看上去傻乎乎的晓玲比正常人更懂爱情的道理。
她对着镜头唱:“爱情就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乎我笑容乎我悲伤,乎我怨叹在心中”。
打过去是空号的“新疆”神情有些失落。
当朱华强告诉他:“我觉得没有朋友了,世上难找朋友”的时候,“新疆”赌气似的低头回了句“我找得到”。
即使是这四个人中性情最暴躁的王立志,也会在生活上帮助一些新来的病友。
他像是个严厉的长辈,虽然嘴上骂骂咧咧的,但是会按时喂他们吃药、帮他们洗澡。
偶尔还会问上一句:“冷不冷,衣服够不够?”这里的人会对身边人产生同病相怜的关心,也懂得互相理解。而那些不被人在意的人,不被人看重的生命,在这里也都得到了基本的尊重。
一年后,导演张天辉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并在南方人物周刊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和精神病无关》中记录下了自己的感受。 “每年夏天龙眼树都会结出丰硕的果实,那时还会是朱华强踩着梯子上去摘,小玲会站在树下接应,也可能坐在一边已经吃上了。 如果我再去,仍然希望能看见“新疆”抓着一把龙眼边吃边走,被我浇筑后,转过身来拘谨地和我握手” 看到这儿,我才终于明白了海报上那四张笑脸的真正含义。
那是“痴”,是“傻”吗?
那分明是温暖。
四
那篇文章《和精神病无关》中还提到了这么一个小插曲。
《七区病房》在香港艺术中心放映这部片的时候,映后一名来港的学生对他说:“我觉得您这片子拍得不够惨”。
碰巧那天坐在观众席坐着两个厦门人,家就在仙岳医院旁边。
他们主动站起来替导演解释道,其实那里特别安静特别朴素,就是片子里那样。
或许很多人看完我写的这些之后也会和那个学生一样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认为我在
“美化”
精神病患者。 可是,像朱华强、像“新疆”这样的人就住在那里面。
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也不想再被谁骂了,今晚说的东西只是几个个体的故事,让我五味杂陈的故事,和任何一个群体都无关。
我就是突然之间,感觉被这几个穿深蓝色条纹病号服的人戳破了一些东西。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小时候的那个梦记得那么清楚。
“我没疯,这堵墙外才是真正的精神病院”
我突然有点明白这句话了。
我那天站在那个铁栅栏看他们的那一个小时,其实他们也在看着我。
现在你们隔着屏幕看着七区病房的这40分钟,“新疆”、朱华强、王小玲、王立志也在看着你们。
我们觉得他们是疯子,他们会怎么看我们呢?
或者,我们有没有试过看看自己呢?我试过环顾四周。
我看到有人家暴,有人弑母,有人性侵儿童。
有人睁眼说瞎话,有人用资本杀人,有人拿钱财消灾。
有人走投无路,有人被逼坐牢,有人因歌获难,有人一夜消失。
有人娱乐成瘾,有人满脑子垃圾,有人拿爱国赚钱,有人拿网暴取乐。
而这些有人有人有人有人,数不完的有人,最后又一定会在所有人的遗忘里不了了之。所以,到底是谁他妈疯了呢?
音乐/Lakatos - Csárdás配图/《七区病房》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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