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人》：美国黑帮片垂暮之年的小阳春

文/冯壹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看完《爱尔兰人》，我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这句话。

博尔赫斯在《另一次死亡》中，用迷宫式的叙述手法解构着一个普通人佩德罗·达米安的死亡悲剧；在《爱尔兰人》中，马丁·斯科塞斯则驾驭着自己熟悉的环形结构，描摹着弗兰克·希兰传奇的“复式”人生。

但，不论昔日的身份是平民还是“大佬”，当死神的镰刀刮过，谁都逃不脱时光的尾翼。

《爱尔兰人》改编自查尔斯·布朗特的纪实文学《我听说你漆房子》，此书以回忆录的形式记载了美国黑手党弗兰克·“爱尔兰人”·希兰的生平。

“爱尔兰人”并非实指，希兰是土生土长的美国宾州人。但由于他信奉爱尔兰天主教，且为人古道热肠，所以“道上”亲切地称他们的同胞为“爱尔兰人”。南北战争之后，爱尔兰身份已然在美国变作褒义。

本片是马丁·斯科塞斯继《好家伙》《赌场风云》之后的又一部黑帮大作。

罗伯特·德尼罗、阿尔·帕西诺和乔·佩西三位老戏骨，搭配上广泛运用的减龄特效，为观众讲述了一段跨度五十年的美国黑帮起伏史——上世纪50年代工会、黑帮、政府之间的纠缠与争斗，卡车司机工会传奇人物吉米·霍法的失踪真相，以及弗兰克·希兰在“引路人”罗素·巴法利诺的扶持下，从无名小卒崛起成黑道巨鳄，再到晚年迟暮被人遗忘……

为政治“炼”史，为黑帮“造”传

作为犯罪类型片的成熟品类，黑帮片自有其味道。与原身所属的警匪片不同，“出走”的黑帮片将侧重点从前者惯有的正反冲突，推向了黑帮自身的势力扩张与内部争斗。

故此，在黑帮片中，观众鲜见传统类型片中善良与邪恶的比拼；反而更常见的，是你死我活的血腥厮杀、尔虞我诈的论资排辈、光鲜亮丽的纸醉金迷，以及江湖意气背后的利益瓜葛。

有趣的是，惯常的黑帮片“套路”并未在《爱尔兰人》过多展现。

马丁·斯科塞斯跳出了自己先前作品中常见的“速写式”框架，在三个半小时里，以一种更加平静、更加庞杂的方式，通过主角弗兰克·希兰的发家史，将美国黑帮近五十年来的秘辛要闻娓娓道出。在我看来，用“黑帮史诗”来形容《爱尔兰人》，一点也不夸张。

支撑本片脉络的主要人物有三，分别是“爱尔兰人”弗兰克·希兰、意大利黑手党“领头羊”罗素·巴法利诺和前美国卡车司机工会领袖吉米·霍法。后两者的幕后组织，也曾在导演另一部作品《赌城风云》中出现。数个庞然大物之间的争斗，勾连起本片的冲突与矛盾。

当然，《爱尔兰人》的核心事件，还是1975年在底特律发生的吉米·霍法离奇失踪案。这起案件是美国历史中的著名悬案，关于他死亡原因、尸体下落的猜测层出不穷。

直到如今，互联网上仍有纪念吉米·霍法的网站在运行。这个在30年代领导工人罢工，50年代成为工会主席的人物，曾是美国最知名的人物。正如影片中所说，“50年代的时候，他和猫王一样受欢迎；60年代的时候，他和披头士一样受欢迎。”

当然，除了离奇性具备的话题，马丁·斯科塞斯之所以将镜头焦点对准吉米·霍法，或许更与他身置的多角漩涡有关。即便弗兰克·希兰是故事的主角，但相比他通常呈现的“冷静旁观者”姿态，似乎吉米·霍法才是天生的传奇。

他上与政府总统、司法部长明争暗斗，中与黑手党、地下帮派貌合神离，下与地区工会纷争不休、为“兄弟”争取自身的权益。

也正因为吉米·霍法的特殊属性，《爱尔兰人》的内容覆盖面非常广泛。其中，既有20世纪50到70年代美国著名的政治事件，如对抗卡斯特罗（前古巴领导人）、肯尼迪遇刺身亡、尼克松水门事件；又有史书边角中隐藏的黑道隐衷和魁首诡闻，如黑手党顶替死人给肯尼迪投票、乔瑟夫·加洛被暗杀以及一众帮派头目所遭逢的公审与判决。

这是本片史诗性的魅力所在。或许这段历史并非绝对真实，但由纪实文学改编而来的《爱尔兰人》，多少带有“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意义。

在电影中，小到帮派人物的死因、法庭公审宣判的罪行，大到政治事件的起伏跌宕、总统选举背后的龃龉不合，都是有史可查。从某种程度来说，本片颇有“为政治‘炼’史、为黑帮‘造’传”的味道。

不过，史诗意味着传奇，或许也意味着乏味。《格萨尔王传》远不如《俄狄浦斯王》精彩，《爱尔兰人》也缺少了前作中银行抢劫、赌场豪情的噱头。三个半小时的电影，前两小时完全在铺垫前情，就像熟练的油漆工在层层涂抹着油漆，核心的冲突被安静地搁置在油漆之下。这对不了解详情的观众颇不友好，所以有很多网友说，这是部容易看睡的电影。

事实上，当你真的熬过前两个小时，你可能会发现最后的90分钟更加难捱。影片的故事脉络逐渐清晰，吉米·霍法和罗素·巴法利诺的矛盾已然成为你死我活的永恒命题，身为主角的弗兰克·希兰，面临着黑帮身份和朋友关系的艰难抉择。

有趣的是，听起来看点十足的剧情，在斯科塞斯的掌控下，化身为长达一个小时的内心戏。

作为退伍军人，希兰保持着寡言少语多干事的军旅传统，哪怕是开枪杀死最好的朋友，也不过转身、抽枪、击毙三步，一句临终的别离都没有向逝者献上。这也是这部电影曲高和寡之处：当绝妙瑰宝隐藏在厚厚的冰层下时，没有耐心的行者不会费尽心思去敲碎它。

当黑帮变成过去，美国黑帮片终将垂暮

《爱尔兰人》以悲剧告终。随着吉米·霍法的离奇失踪，昔日叱咤风云的帮派头目、工会领袖们，也随之陷入层见叠出的困境之中。密谋暗杀他的意大利黑手党人，或被构陷罪名锒铛入狱，或被人刺杀遭遇不幸，或亲人不解孤独终老。电影最后一幕，希兰坐在轮椅上对着门缝发呆的无力感，无疑让人想起《教父3》中同样垂暮的迈克尔·柯里昂。

这种迟暮感，也许正来自马丁·斯科塞斯本身。

以黑帮片大咖的身份来说，他早已将美国的“帮派文化”演绎到极致，此片略有自黑帮片领域“金盆洗手”的征兆。以电影创作者的身份来说，漫威与DC的商业电影，已将好莱坞的艺术电影压迫到尽头，往年本应在院线赚得盆满钵满的成熟类型电影，却只能在流媒体Netflix上线，颇显悲凉。

其实，黑帮片的衰落不难理解。一代人有一代的烦恼，一代人有一代的文化。昔日黑帮片所以盛行，也和当时的经济格局脱离不开干系。19世纪60年代，资本主义国家工业急遽发展，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从意大利西西里发源的黑手党组织，也随之在世界范围内泛滥。

素材盈盈，则成果穰穰。从华莱士·麦卡琴执导的默片《黑手》开始，《小凯撒》《国民公敌》《一世之雄》等作品，助力美国黑帮片遍地开花。不过，美国黑帮片步入鼎盛，还要归功到1972年的《教父》。有人认为，《教父》之前，美国没有真正的黑帮片。毕竟，以前的黑帮题材电影，只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打打杀杀，“有组织的犯罪”，自《教父》始。

也正是自《教父》起，美国黑帮片进入黄金时代。以意大利黑手党为题材的《教父》三部曲，以在美犹太裔为素材的《美国往事》，描摹贫民区黑人帮派的《美国黑帮》，以及马丁·斯科塞斯最为钟爱的爱尔兰背景。在他之前的《好家伙》《纽约黑帮》《无间道风云》等作品中，或多或少都能找到大同小异的“文化归根”。那是黑帮片与黑帮文化最为辉煌的光景。

彼时，不仅普通观众爱看黑帮片，黑帮内部也流行着这些电影。甚至有许多黑帮分子，为了更契合电影中的形象，苦下功夫修正自己的言行举止。这些人在黑帮镜像里找寻着个人认同，尽力跟随着观众的虚构视角塑造出更有魅力的“自我”。

尤瑟夫·伯纳诺（纽约五大家族创始人之一）在自传《荣耀绅士》中评价《教父》：这不仅仅是一部关于有组织犯罪或帮派的虚构作品，其真正的主题是家族的骄傲与个人的荣耀，这是它如此流行的原因。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即便近十年全球黑帮电影不乏《囚室211》《预言者》《极恶非道》这样的经典之作，但在《爱尔兰人》上线之前，美国上一部能拿得出手的黑帮片，还要追溯到同为马丁·斯科塞斯的《无间道风云》。

或许正如电影的插曲《夜深人静》所唱的一般，美国黑帮片已然随着弗兰克·希兰垂垂老去，热闹的黄金时代也一去不复回。

其实，式微的又何止是黑帮片？随着时代的发展与新兴事物的流行，连“美国黑帮”这个词似乎都成为了“过去时”。

即便2011年的相关数据尚显示，美国仍有3万多支黑帮势力和140万黑帮成员。但传统五大黑手党家族的没落，美国政府逐渐通过的反黑法律，以及不断被逮捕、起诉的黑帮人员，都在向外宣告着美国黑帮的“大厦已倾”。

没办法，艺术总归来源于生活。纵然黑帮片能依托虚构与怀旧来构造猎奇性，可当现实世界中再也难以找到《好家伙》中所述的“社区文化式”的帮派组织，《爱尔兰人》展现出这般哀诉之气，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来有趣，彼时埃德加·胡佛（首任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否认美国有全国性组织犯罪的存在，如今美国政府却举国围剿之，终归是历史的进步。

参考资料：

《黑帮艺文志》 来源：大旗虎皮

《美国的工会和黑手党》 来源：胡果威

《媒体揭秘现代美国黑帮：加州大学教授竟是黑帮老大》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