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汀烟雨杏花寒——现在，是什么季节？

一汀烟雨杏花寒

清明，独自去爬山，下山时看见山脚的两树白花，不艳，这两天又有雨，零零落落的，同浅灰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不像是新开，倒像是快落了。

这兴许是梨花吧，这个季节，也有可能是杏花？我分不清。

清明，微雨，花木。

我的心细微的颤了一下，就像被勒上了一根细细的发丝，不痛，但很难受。好像看到花树下有一个老人安安静静坐着，有点熟悉，有点陌生。

自小同父母在外生活，和老人实在算不得亲近，至于八岁前，我并未回去过父亲的南方老家。奶奶来看过我们几次，爷爷——幼时我对他的印象只有“多病”一条。

那年去南方是在冬天，或许可以叫初春吧，南方的春天来得早。爷爷并不住在祖宅里，而是自己用退休金租了一个挺偏的小院子。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是坑坑洼洼的青石，青苔从石缝间钻出来，爬到青石上，踩上去有点滑。在这个被雨折腾的透着一股阴柔的季节，满地的青苔给人的绝不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喜悦，而是一种生命即将凋零的衰颓与腐朽。我只觉得那种青的发黑的苔藓，仿佛能把整间小院都吞进去。

可是，就是在这样很小很昏暗的院子里，挤了一棵花树，白色的花，一簇簇的挤在一起，一点点的飘下来，每一阵风吹来，在树下的泥土上就又铺上一层。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柔软的景色，就跑到白色的范围内，小皮鞋踩进潮湿的泥土里，不顾花瓣里的雨水把袖口肩头染成深色，伸手去接那些白色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好像掬了一捧雪，感觉一不留神它就会化了似的。

“啊，这是——”我惊叫。

“花，梨花？应该是杏花吧，我记不清……”一个嘶哑而苍老的陌生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连忙回头。

那是我和爷爷的第一面，然而他的面容我已经模糊了，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就是他宽大的衣裤里因为糖尿病而细瘦如柴的腿。

我一时惶恐，不知该如何称呼。

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眯着眼睛看着树：“这个季节，约摸是杏花吧……现在什么季节？”

我有点害怕，搓着手，不敢回答。

他笑了笑，努力看起来慈祥一点：“一大早就赶过来了吧，饿了吧。”他也没等我回答，站起身，去后面的铁锅里盛了一碗汤圆。

那汤圆是冷的，应该还是隔夜的。我吃了一个，咬起来有点硬，又不好意思拒绝，强忍着又吃了一个。

“算了吧，吃不惯就算了吧。”他叹了口气，“但不要太娇气。”

我连忙放下碗，点头。

他想了一下，忽然问到：“读过《红楼梦》吗？”

我有点骄傲地表示我读过《三国演义》，因为我知道同龄人中很少有人会去读这种老人更爱看的书的。

他摇摇头：“你该去看看《红楼梦》的，写的特别好。”他歪了歪头，似乎在想说服我的理由，“真的，特别好”。

我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他没再同我说话，只是看着那棵树，我也看着，忽然他笑了一下“漂亮……有什么用呢？站上树枝，却没有迎接风的能力，消耗着自己的生命炫耀。”他嗤笑一声，“一树繁花，盛极必衰。”

我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喜欢这些花吗，可是他看着它们的眼神又是那么柔和。

之后他就像普通长辈一样，问问我的学习，问问我的母亲，却并不提父亲。

我并没有待多久，临行前，他从车窗里递进一张一百元：“第一次来，拿着吧。”

母亲自然是连忙推辞，令我意外的是，爷爷似乎也就是客套一下，竟也收回去了，只是看了一眼前面开车的父亲：“拖累你们母女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走到车的另一边对我说：“好好长大，靠自己，不要拖累别人。”硬邦邦的告别，头也不回的离开。

再然后，那年秋天的某一个平常的日子，我平静地扒着饭，母亲似乎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突然开口，“我告没告诉过你……你爷爷前些日子去世了？”

我停了停筷子，肯定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过。”

我想了一下，很遗憾终究是想不起来他的相貌了，应该也没必要多想。

我也只能凭着零零碎碎的记忆，想起他还在世时，长辈们的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他没干过农活，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

听说他执意从医院跑出来，怎么也不肯住。

听说他怎么也不肯要儿女的钱，靠着自己的积蓄和退休金过活，弄得一帮在外面“事业有成”的儿女很没脸面。

听说他在为人处世上让人多有微词，家中人常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被训得很尴尬，以至于都不那么待见他。

至于他的姓名，生平，年龄，具体过世的时间，我就不知了，应该是有人提起过，但我不记得了？

再后来，我也没再听人提起过他的不好，也没再听人提起过他的好。至于父母离婚后，就更陌生了。

只是就像心里埋了根刺，初时不觉得如何，只是时间越久，伤口感染了，腐烂了，才觉得疼到颤抖。

偶尔同父亲见面，看见他因为糖尿病而细瘦的腿和浑浊的眼睛时，我仿佛能透过他，看见另一个相似的老人，坐在一束花木下，用浑浊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一树繁花凋零。

梨，离也；杏，幸也。

看着眼前的两棵花树，我一阵恍惚。

现在，是什么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