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神”到“妓女”：维纳斯为何被画家的双手拉入人间？

“她是众多女神中最美的一位，也是被历来艺术家描写刻画最多的一位。”

为何维纳斯作为希腊女神，却在西方艺术中地位如此超然？

纵观艺术史，除了尊贵的女神、怀春的少女，为何还有丑陋、甚至作为妓女的维纳斯存在？

艺术家们是怎样在千年的历史中，将女神拉入凡尘？

咱们今天讲讲维纳斯的故事。

被选择的美神——《帕里斯的审判》

当脚步声荡漾在美术馆冰冷的大理石地板。

您或许会看到这样一个热闹的画面：一位年轻男子与三位窈窕美人相会，男女之间，往往还会有一颗金色的苹果熠熠生辉。

那么十有八九，您是与“帕里斯的审判”这一艺术主题相会了。

其实啊，那三位女性都不是凡人，而是赫拉、雅典娜、维纳斯这希腊神话中最重要的三女神。

那年轻男子，是希腊王子帕里斯，因为手握金苹果，他能够以凡人身份评判三位女神谁最美丽。

为了拉拢这位男性裁判，三女神各出奇招：

赫拉以权势为诱饵，允诺帕里斯将成为最伟大的君主。

雅典娜用荣耀作交换，宣称帕里斯将成为伟大的英雄。

但最后的胜利者，却是我们今天的主角——维纳斯。

她拿到金苹果的条件是，帕里斯将迎娶全世界最美貌的女人。

他也确实如愿以偿，成功拐走了斯巴达王后海伦，却导致了长达十年，血腥而旷日持久的“特洛伊战争”。

实际上“帕里斯的审判”这一题材，堪称是欧洲文艺复兴后的常见绘画题材之一了。

为什么画家合观众们如此喜爱这一题材？

与其说，是王子帕里斯选择了最美丽的女人和女神，不如说，是经历了中世纪千年的人性压抑后的西方人，选择了代表“美“与“爱”的维纳斯。

而这，只有在文艺复兴后人类放下被强加的宗教原罪，认识到自身从肉体到精神上独具一格的宝贵价值后，才会出现的选择。

毕竟，无论是最伟大的君主、还是最伟大的英雄，最后都不过是漫长史书中的几行小字，历史长河中的一点浪花。

但此生所能感受到、触摸到、体会到的“美”与“爱”，却是是实实在在的，是人一生回首往事时那最美好的回忆。

因而，帕里斯将最美的桂冠，毫无保留地给献给维纳斯。

千面女神的诞生

虽然贵为爱与美的象征，但纵观历史，维纳斯在各人的画笔下却并非一成不变的。

不同时期、不同社会背景都会导致一个独特的维纳斯形象出现。

作为希腊神话中的一名神祇，“维纳斯”其实是罗马人的叫法，她希腊原名“阿佛洛狄忒“，“Aphrodite”原意是“从海水的泡沫里诞生”。

关于她的身世，一种说法说她是宙斯和海洋女神狄俄涅的女儿，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她是从父亲，也就是天空之神乌拉诺斯被子孙阉割后的生殖器坠入大海而出生的。除了这些关于身世的 传说，对于她的经历也有很多的说法。也有学者认为维纳斯最初为丰产女神，而后才逐渐演变出了爱神、美神这些面容。

到了大约公元前三世纪，伴随着新崛起的古罗马帝国对古希腊文明的征服，“阿芙洛狄忒”逐步与罗马女神“维纳斯”融合，成为同一位神明的不同姓名。

但就重要性而言，在希腊神话体系下的维纳斯，其地位并不如赫拉跟雅典娜重要，更遑论宙斯了。

可纵观西方艺术史，维纳斯的形象却反而频繁出现在艺术家手中。

无论是号称预兆了文艺复兴之花盛开的《维纳斯诞生》，还是提香笔下斜躺而香艳的《乌尔比诺维纳斯》，亦或者乔内乔尔《沉睡的维纳斯》中与自然美景合而为一的绝美少女。

维纳斯都堪称是艺术史中：“美人中的美人，女神中的女神。”

在雕塑领域，远在古希腊的雕塑家们，同样极为热衷用双手雕刻出爱与美的象征，因此维纳斯也堪称是雕像中被表现最多的女神之一。

有趣的是，维纳斯的神性也只维持了不过几百年。

工业革命和现代社会的到来，让人类的漫天神明逐步丧失了神性。

19世纪末，马奈的一副《奥林匹亚》，以妓女为模特，挑衅的往向观看者，正式宣告：美神跌落神坛。

从斯巴达三百勇士到断臂维纳斯

但凡有神话的民族，大多都有自己所信仰的美神、爱神。

天界的维纳斯，代表着永恒的爱与美，而落入凡尘，也就不免带着尘世的爱和生殖上的内涵。

鉴于维纳斯的这一特征，很多历史上表达女性躯体美、或是带有生殖崇拜的神明，都以“维纳斯”来命名。

像这个原始人雕刻出的《威林多夫的维纳斯》，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人类雕塑。

鉴于大多数原始人母系氏族主导的社会结构，人类如果要维系族群繁衍生息，必须要靠大量的繁殖行为，因而对生殖崇拜到了极致。

所以，这些远古雕塑的女性特征被最大化的强调和夸张，能生儿育女，就是最美的女性。故此，虽然在当代人眼里这些雕塑堪称粗陋，却依旧大多以维纳斯来命名，原因就在于此。

而我们最熟悉的维纳斯形象，要数古希腊时期的代表作《米洛的维纳斯》（断臂维纳斯）了，小学生中学生写作文、但凡涉及到残缺、遗憾，往往要拿它的断臂出来作为缺憾美说说事。

可古希腊，这个有着斯巴达300勇士、诞生了马拉松、奥林匹克，崇尚健美、极富男性气概的文化，为何会诞生如此众多高雅美丽的女神雕塑？

这其实是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出于战争需要和环境影响，古希腊人在常年不断地体育运动中练就了出色而富有美感的肉体，这是西方人对人体艺术迷恋的启蒙和源头所在。

斯巴达三百勇士的光荣历史，既让古希腊人神往不已，也让他们的文化中对英雄有着无比的迷恋之情。但随着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血腥攻杀，古希腊文明就此走向衰退。到了希腊化时期，纵情享乐成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往那些自我牺牲的英雄成了不合时宜的摆设，从阳刚转向阴柔，美人与承载女性躯体的女神们开始成为新的社会风尚。

《米洛的维纳斯》就是在这一时期诞生。雕塑家们用灵巧的双手，将天界的女神拉入尘世，试图让爱和美的极致，复活在雪白的大理石中。

因此，她的表情平静高贵，静穆伟大，堪称是古希腊文明的标志与象征。

而维纳斯为什么会断臂？这其实是西方殖民者的杰作。

根据19世纪法国舰长杜蒙·居维尔的回忆录。维纳斯是希腊米洛农民伊奥尔科斯1820年春天刨地时掘获的，出土时尚完整有双臂。

就算再没眼光的人，也不会把这件雕塑当做凡物。因此欧洲几大强国在当地的势力纷纷出手，试图将这一国宝级文物掠夺回国，作为本国文化优越性的象征。这当然引发了一场混战，法国人先行动武，英国人派舰艇来夺，双方在维纳斯面前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打斗。混乱之中，雕塑的双臂不幸被砸断，从此，维纳斯又成了残缺美的象征。

帝国女神、皇帝的守护神

“维纳斯”这个罗马名字，之所以比原装的“阿芙洛狄忒”更为人熟知，实质上跟古罗马帝国的纵横欧洲有关。

“维纳斯”原本是古罗马文明中主宰花木丰产的女神，是在与希腊神话里的阿芙洛狄忒融合后，方才成为美与爱的女神。

维纳斯之名之所以在西方家喻户晓、世代流传，不能不归功于罗马人的狂热崇拜。

像凯撒取得著名的法萨卢战役胜利后，立马在尤利亚广场修建了一座神庙，“献给孕育万物之母维纳斯”。并常常在外人面前夸耀自己家族是维纳斯的后裔：“尤里乌斯氏族来自维纳斯，我的家族属于尤里乌斯家族。”这虽然是强行攀亲戚，但也说得过去，因为罗马城的奠基者、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正传说是维纳斯的儿子。那么埃涅阿斯同时又号称是尤里乌斯家族的祖先，凯撒就成了维纳斯的子孙了。

这种说法在当时的罗马社会相当流行，例如西塞罗的朋友在给他的一封信中，就把凯撒称作维纳斯的子孙。甚至在凯撒时期的铸币上，还有维纳斯的胸像。

至此，维纳斯和战神马尔斯一起被尊奉为罗马人的主神，在神界中地位超群。

对于这个横跨欧亚的大帝国来说，这两位主神的结合，其实还有更关键的政治意义。鉴于马尔斯是神话中罗马城的建造者、首任国王罗慕路斯的父亲，而希腊文化中的维纳斯儿子埃涅阿斯，在特洛伊战争后率一众人前往意大利，最终在台伯河附近定居，因此也同样可以认为是罗马城的前身。

这样，罗马人把两个关于罗马起源的神话故事巧妙地嫁接在一起，既能构建属于自己的民族文化认同，再通过把希腊神灵阿芙洛狄忒改造成维纳斯，又能跟古希腊文明攀上亲戚。

这是维纳斯在罗马受到莫大尊崇的关键所在。

因而，在这个改造过程当中，维纳斯也开始承担更多的职能。既然掌管园林和花木，她当然又象征了春天的活力和美丽，甚至在南征北战的过程中还被改造成了胜利女神维纳斯。

可以说，古罗马人对维纳斯的崇拜无处不在，从富人们的雕塑，到庞贝城的壁画。当然，对于享乐至上的罗马人而言，美神的形象更多是一种单纯的装饰，满足口腹之欲。

维纳斯在人间

公元476年9月4日，西罗马帝国末代皇帝弗拉维乌斯被日耳曼人雇佣兵威逼下台，西罗马帝国宣告灭亡，漫长的中世纪与基督教一同降临在欧洲大陆。

鉴于当时的宗教禁欲主义，与性有关的一切活动都被归结为罪恶，世代相传的原罪让人类在娘胎之中就已经是个罪人。鉴于这样的社会氛围，女性、尤其是美丽的女性成为了社会不平等的牺牲品，美神维纳斯也不免同样成为异教徒文化的一部分，灵光暗淡。

这一情形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方才有所改观。

1485年的佛罗伦萨，青年画家波提切利为美第奇家族创作了壁画《维纳斯的诞生》，正式宣告了维纳斯重新回到人们的心中。

更关键的是，冥冥之中它也预告了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文艺复兴。

画面中，维纳斯婀娜多姿的身影刚刚降临人间，带着迷惘与哀愁的双眼，金色的长发瀑布一样散落在身后。虽然波提切利为了迎合当时贵族的畸形品味，刻意将维纳斯的头颈部拉长，反而却使得整个形体更加优雅，妩媚可人。

可以说，这位忧郁的维纳斯是突破了重重的阻碍，方才艰难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就当时的环境而言，绝大多数画家都以基督教题材谋生。像这样堂而皇之的画出女性的身体、异教的题材，不得不说是非常“先锋”的。如果没有佛罗伦萨这座城市独特的政治体制、繁荣的经济、极其有眼光而宽容的赞助人美第奇家族，以及当时盛行的新柏拉图主义思潮的影响，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绝无可能降临人间。

在波提切利之后，伴随着文艺复兴走向全盛，更多的维纳斯被画家们请到了人间。

乔尔乔内《沉睡的维纳斯》中，女神第一次松弛闲适地躺在了大自然的怀抱里沉睡，与自然之美合而为一。

提香的《乌比诺的维纳斯》更是打破了人神的界限，将女神放在了更加私密的卧室中，仿佛是哪位贵妇人一般优雅躺卧，注视着画外的观看者。

其后，无论是17世纪的鲁本斯，亦或者18世纪的安格尔，维纳斯、或以此为题材的女性肉体之美都被发挥到无以复加。

于是到了19世纪，马奈惊世骇俗的《奥林匹亚》出现了。

面对照相机的发明，工业化的进程，欧洲人逐步走向现代社会的同时，普遍开始认为，那是一个“伟大的传统已经消失了，新的传统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代。既然前人已经建立了如泰山一般的学院派裸体画传统，那么对于当时的艺术家而言，物极必反，反叛那套固定下来的、不合时宜的刻板传统，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奥林匹亚》就此诞生，虽然画面中的女性如同百年前老大师笔下那经典躺卧维纳斯，但其肉体却丝毫没有前人的唯美、古典之感。马奈无比真实的、丝毫不加美化的把这个妓女的肉体展现给观众，而这位模特也目光炯炯的望向观看者，丝毫没有女性的羞涩之感。

与其说是维纳斯，不说是这是一幅马奈向艺术史传统发起的挑战书。

至此，维纳斯跌落神坛。

不知在我们这个机械复制时代，会出现屏幕中的维纳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