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记忆｜客家凉帽：阿哥开篾阿妹织笠 匠心演绎百年绝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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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凉帽由薄薄的竹篾编成，中空，帽笪（即帽顶、帽箔）编织精致复杂的花纹，围绕一圈黑布帘遮阳。凉帽曾在龙岗流行数百年，不仅是龙岗客家女性的遮阳之物，还是手工艺品，受到海内外人士的喜爱。

上世纪50年代，广东省外贸唯一出口凉帽的生产基地花落甘坑凉帽村。2013年，龙岗区甘坑客家凉帽制作技艺被列入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一顶甘坑凉帽是如何诞生的？

在古中国的画卷里，但凡雨雪天气，一叶扁舟之上，常有戴笠之人。让我们难以忘怀的，还有那些唯美诗句，如“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又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笠，也就是用竹篾或棕皮编制的遮阳挡雨的帽子，在我国已有上千年历史。其中，深圳龙岗地区风靡多时的凉帽（即凉笠），既不同于广东其他地区的尖顶竹笠，也不同于深圳其他非客家地区的圆顶竹笠——凉帽中间有一直径10多厘米的圆孔，帽檐还垂着飘飘欲仙的布帘。

在曾经的乡间田野上，在一些文艺表演中，我们常常看到头戴客家凉帽、身穿客家服装的女性，她们勤劳苦干，身姿婀娜。在历史的黄卷里，在一些非遗展演中，我们常常看到甘坑凉帽的制作流程，手工艺人代代传承，制作技艺纯熟精湛。

“苏公笠”演化

颇负盛名的龙岗客家凉帽

深圳流行客家凉帽已有数百年。凉帽可追溯至北宋年间，与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画家苏轼渊源颇深。

其时，苏轼被贬惠州，阳光晴好的闲暇时光，他或是与王朝云在惠州西湖游玩，或是看她在园中伺弄花草。王朝云头顶着整齐好看的髻，被太阳晒得热汗淋漓，苏轼看了看手中竹笠，计上心头——将竹笠尖尖的顶掏空，这样，竹笠既不会弄乱朝云的发髻，又能遮阳，可谓一举两得。清代举人梁绍壬所作《韩公帕苏公笠》说:“惠州嘉应妇女多戴笠，笠周围缀以绸帛，以遮风日，名曰苏公笠。”

近千年来，苏公笠代代传承，广泛影响惠东宝等东江南岸乃至闽赣等客家地区。其时，客家人习惯于捕鱼和耕种，所以客家服饰是为了辛苦劳动而设计，衣服选用耐用的布料制成，并且易于剪裁和缝制。衣服主色调为蓝、青、红三色，其中“蓝衫”被人们视为客家传统服饰的意象。而且，古代女性社会地位不如今日高，勤劳持家、吃苦耐劳的客家女性不能抛头露面，于是，凉帽便成了深圳地区客家妇女的一件“宝物”，既美观大方，又具有遮阳、透气、轻盈等特性。

凉帽由竹篾和麦秆编织而成，中间有一圆孔透风，帽檐还垂着一圈不透光的布帘。女性可以戴在头上，还可以拿下来当成扇子使用。其中最为有名的是甘坑凉帽，制作技艺堪称一绝，不仅深得客家女性喜欢，还影响了这片土地上的广府、潮汕及疍家女性，成了她们的生活必需品。不过，大鹏所城周边盛行另一种客家凉帽——大鹏凉帽。该帽为蓝布帽帘，帽箔漆成红色，据悉，明清时期，大鹏为水师“守御千户所”屯守要塞，帽帘蓝色是当时的军服颜色，也就是海军蓝，帽顶漆成红色是因为清朝军帽的顶部是红色的。

时代的潮流滚滚向前。在第四、五次客家大迁徙中，不少客家女性与家人一同下南洋、去西洋，她们手中不仅提着行李，还拿着一顶家乡的凉帽。对她们而言，凉帽寄托的不仅仅是旧日里堆砌的回忆与情感，还寄托着深浓的乡愁。

33道工序

手艺人两百多年的坚守

甘坑客家凉帽自嘉庆年间至今已有200余年，一代代手工艺人的坚守，形成了家家户户织凉帽的村落。织一顶凉帽需33道工序，十分繁复、精细。

凉帽自古便在新安县、归善县（今深圳、东莞、惠州）流行。当时多以家庭为单位生产凉帽，而甘坑凉帽山的村民则家家户户制作凉帽。这其中的渊源，可追溯到200多年前。

甘坑凉帽村张氏始祖张挥（号王爵），因躲避诛族之祸，后裔从河南迁居福建长汀府宁化县。明天启年间，其后代张绅公迁徙到今甘坑老围开村建业，清嘉庆年间，张锦超搬到两里外的山坑居住。因耕种的土地贫瘠，锦超公为生计便想多学门手艺，于是拜师邻村张太婆。

清代学者姚莹在《康輏纪行》卷十四（同治刻本）记载：“余初至广东，过大庾岭，见妇人担负者，首戴帽如草笠，空其顶以出髻，有帷四垂，深约四寸，轩其前，轾其后。嗣至闽中，妇人担负者亦然。”专家考证，文内所言“闽中”即福建长汀府一带客家地区。而张太婆一家恰恰是从福建长汀府迁居至此，祖传织凉帽手艺，但她的绝技不轻易教人。张太婆一次急病，唤人叫锦超过来，谁知他去了观澜墟，偏偏传话人又忙忘了。当锦超回到家，天色已晚，传话人见了他才想起张太婆生病的事，赶紧告知。他马上赶去探望，深夜抓药，连日悉心照料，张太婆感激不已。后来，张太婆将织帽诀窍倾囊相授。张太婆逝世后，锦超公以织凉帽为生，并发展为家家户户织凉帽的村落。

其时，甘坑凉帽村村民使用的是箪竹。制作凉帽需要使用一年生的箪竹，一年以下的箪竹过于嫩，没有太强的韧性；一年以上的箪竹则会长出太多“斑点”（即毛刺），会刺破手艺人的手指。这种竹子的竹身粗大、竹节长80厘米至120厘米，一片竹可开篾六七层，一斤竹制作一顶帽子，可用20年以上。

数十年来，深圳本土文化艺术研究会名誉会长、民俗学者廖虹雷对甘坑凉帽情有独钟，研究颇深。他说：“要完成一顶凉帽，需经过竹织、扫桐油、弥帽、上帽四大步骤，其中包含33道工序，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客家凉帽制作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甘坑凉帽第六代传人张航燕可完成30道以上工序。”

据廖虹雷《深圳民俗寻踪》一书所载，凉帽按规格分三种，中年妇女喜欢用直径60厘米的，老年妇女喜欢用直径50厘米的，未婚妇女则喜欢用直径42厘米的凉帽。但是，区分未婚、已婚女性，需要看帽穗颜色：未婚女孩的凉帽花带花穗是白色，已婚少妇花带花穗是红色，中老年妇女多用青色、黑色或红绿黑杂色。为了避免被误会，未婚女子出门、下地、赶集，都是戴着白色穗带的凉帽。那么，有没有戴错的情况呢？张航燕说，自己曾见母亲戴了女儿凉帽、女儿戴了母亲凉帽的情况。“当时全村人都笑坏了。”张航燕想起这段往事，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廖虹雷久远的童年记忆里，关于龙岗客家凉帽的故事就令人嗟叹了，甚至有淡淡的忧伤。历史上，宝安县有不少墟，如龙岗墟、横岗墟、观澜墟等，分别有各自的赶墟日。一日赶墟，少年郎在墟上看到了心仪的姑娘，追了好几条街才发现，姑娘手中执一顶凉帽，花穗不是白色，而是已婚少妇常用的红色花穗。少年郎长吁短叹，悻悻而归。直到后来才知道，姑娘的嫂子内急，让她帮忙拿凉帽。于是，少女拿着嫂子的凉帽行走在大街小巷。可谓是旁观者看透了一切，当事人却错失了良缘。

曾盛极一时

广东唯一出口凉帽的生产基地

凉帽不仅是客家女性必备的遮阳之物、手工艺品，还成为舞蹈道具等。“上个世纪70年代，布吉镇还推出了《凉帽舞》，盛极一时。”但是，更为引人瞩目的是布吉甘坑凉帽厂——上世纪50年代成为广东省外贸唯一出口凉帽的生产基地。

早在凉帽生产基地成立之前，凉帽便已是宝安县（今深圳）的抢手货。不仅当地女性喜欢使用，而且周边城市乃至港澳、东南亚、欧美也有不少拥趸。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供销合作社统一收购凉帽，再到各墟销售。上世纪50年代，广东省外贸部门到宝安县考察，发现布吉镇乃至宝安县其他地方都有制作凉帽的小手工作坊，而凉帽山的村民则全都会制作凉帽，形成了很大规模，而且凉帽质量非常好。于是，其成为中国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广东省分公司出口的生产基地，也就是广东省外贸唯一出口凉帽的生产基地。当地正式由“凉帽山”命名为“凉帽厂”，全村人集体吃上了“国家粮”。

当时，甘坑凉帽的布帘需要用手工一针一线缝，效率不高，也不美观。1954年，石岩地区“郑义和凉帽店”的郑义和发明了将帽帘打皱褶，并缝纫三行线，使效率大大提高，帽帘美观大方，被邀请到凉帽厂传授了一年多经验，使竹织技艺和郑义和捻褶“弥帽”技艺相结合。廖虹雷想起几十年前的旧事，笑道：“郑义和的儿子郑佛全是我的同学，因为与凉帽厂常有往来，还邂逅了一段好姻缘，娶了个厂里的漂亮客家妹子。”

销售淡季，男性村民们都会去开荒，村里有一点地方都会去种上竹子，共种了300多亩箪竹。上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期，男性村民每年都去韶关破篾两个月，成为凉帽厂的模范。其时，凉帽厂工人主要分为学徒和正式职工，学徒每月22元，一年后转为正式学徒每月35.1元。正式职工分三级，三级职工每月48元，二级职工每月54元，一级职工每月60元，每家每户都开始建自己的房子。1973年到1975年，凉帽厂连续三年被宝安县二轻局表彰为“先进集体”。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地，深圳建市后，“凉帽厂”正式被命名为“凉帽村”。以工艺品命名一个村庄，这在全国都是少见的。据当时的市二轻工局资料显示，鼎盛之时，甘坑凉帽厂有员工150余人，每年生产15万顶凉帽，每顶2.5元。凉帽不仅内销惠州、东莞、深圳本地，还外销港澳地区以及东南亚、欧美，深受身居异国他乡的客家妇女喜爱。当时，那些来深圳的游客，将凉帽这一特色手工艺品当成了省亲的手信，深圳的百货公司一年可销售10000多顶甘坑产的凉帽。

抢救性保护

列入省市级非遗保护名录

随着社会发展，凉帽不再是畅销产品，但作为一种辨识度很高的特色民俗文化，凉帽的价值被重新认识和开发。

时代在发展，农村城镇化进程加快，帽子的种类、款式越来越多，人们更换一顶帽子只在一念之间。使用时间极长、款式单一的凉帽，似乎已远离潮流。同时，成本上涨，凉帽最忠实的拥趸们在老去，凉帽厂也随着凉帽逐渐退出了市场。

2005年至2009年，我国第一次大规模开展全国性非遗普查活动，廖虹雷等专家将目光投向了一度沉默的甘坑客家凉帽。他们通过深入考察调研，充分展示客家凉帽的制作工艺及历史、艺术、实用价值。2007年，甘坑客家凉帽制作技艺成为深圳市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2011年深圳大运会期间，在古民居旅游景点，甘坑凉帽作为特色工艺品展现在大众面前，受到海外人士钟爱。2013年，甘坑客家凉帽制作技艺成为广东省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张航燕成为省级非遗传承人。

与此同时，甘坑客家小镇结合客家文化和区域特质，提炼出了小凉帽IP，其中包括文化衍生品、绘本、特色酒店、农场等，小凉帽被赋予更多内涵。“小凉帽国际绘本大赛”已经成为世界重要的绘本评选活动，电影《小凉帽之白鹭归来》也在国际电影节上斩获奖项。

凉帽山、凉帽厂、凉帽村、凉帽居民小组、凉帽新村……这一切，都与凉帽有关。如今，跟凉帽有关的故事也将继续下去。在龙岗区“社区民生大盆菜”项目中，我们可以看到，8岁到13岁的吉华街道甘坑社区凉帽居民小组孩童，在老手工艺人的指导下，有模有样地学习破篾、织帽箔、弥帽。在他们身上，寄托着一项古老手工艺的传承重任，而这项古老的手工艺也深植着他们的乡愁记忆。

匠心传承

制作一顶凉帽，有四大步骤、33道工序。首先，将竹裁成56厘米长的竹筒，再用刀把竹筒外层青皮刮去。接着，用青绿色颜料释稀成水粉，均匀涂抹在竹筒外层，晾干，再用篾刀将竹筒破成篾条。“撕咬篾青、篾囊是张航燕的拿手好戏，他可用牙齿撕咬出篾青、篾囊，厚度均为0.01厘米，又快又准又薄又好，像纸一样！”深圳本土文化艺术研究会名誉会长、民俗学者廖虹雷回忆起多年前欣赏张航燕撕篾的场景，声称就像欣赏了一场艺术表演。

织帽箔也是颇具欣赏性的一大步骤。手艺人摆好41条白皮篾囊，用一条篾青定中心点。随后，以头青为中心、二青（第二层）间直行、白囊打底，织成帽心外围。接着，织花纹图案“帽笪”（即帽顶、帽箔），用“四皮囊一皮青”这一口诀可织“满天星”，用“三皮囊一皮青”这一口诀则可织出“娥眉花”，复杂的花纹还有“福禄满堂”“风调雨顺”等字样，但已失传。此时，宣桐油已加入“吹干”（土药名泥石子）煮稠，不老不嫩，一切刚刚好。手艺人分别在帽箔上面扫两次桐油、帽箔下面扫一次桐油，并将其放在太阳底下晒两三小时。“用手拈到帽箔，发现桐油有点粘手，马上就要收回阴干，否则会出现一层层皱纹面。”深谙其中诀窍的张官贤老师傅说。

待帽箔晾干，手艺人用小土圆规在帽箔中心划圈，用剪刀剪空，用皮篾编成帽蛇，将其缝在帽箔中心小圈里。紧接着就到了关键环节——弓帽，将外圈剪圆、内小圈做好帽蛇的帽箔套在内外2个帽框里，让内外帽框夹住帽笪边，用带勾的锥子将水藤分为39或40段距离，把凉帽外沿四周帽框帽箔扎紧固定。

在弥帽这一步骤中，手艺人将白布成匹染黑，上浆、晒干，裁成布条，再将黑布条用水抹湿铺在木板上，用手指把布条一小行一小行捻成0.2厘米宽间隔的皱褶，缝上三行线，固定住180个皱褶；用细滑绸布做帽箔小圈内的“帽蛇”，包住竹编的帽蛇，用蜡线将布帘缝好。最后，钉扣耳、装穗带，盖上“甘坑凉帽”蓝印章，一顶甘坑客家凉帽便制作好了。

侨报融媒记者 欧阳玉美 张臻斐 通讯员 廖虹雷 文/图

侨报融媒编辑 孙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