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三里屯泊车服务员：我眼中形形色色的豪车车主｜真实故事

北京有2100多万人口，600多万台汽车，交通拥堵之严重不言自明。最受追捧的几个时尚街区，停车位却少得可怜。关键是，高峰期容易被堵在前往停车场的路上，动辄半个钟头甚至遥遥无期地耗着你，着急上火又进退不得。要么停车位离目的地存在一个尴尬的距离，打车不划算，走路又太累。

于是就有了热点街区每次收费五十元的代客泊车服务。车主把车往路边一扔就解放了，爱上哪儿上哪儿。停车入库出库的苦差事落到泊车服务员身上。大大节约了时间，特别是人们格外在意的休闲时光。理论上，时薪超过五十元的人群被“无边车阵”逼急了都可能做此选择。

说到泊车，受港片影响，人们总会自动加一个“小弟”在后头。周润发年轻时就干过泊车小弟。不过，在北京真实的泊车行业里，中年大叔们才是主力。

年过不惑的阿贤就是这么一位泊车大叔，主要服务于工体、三里屯一带的时尚街区。

阿贤老家县城离北京不远，几年前来北京工作，顺风车、驾校教练都干过，一直跟车打交道。年龄增长了，每天开车的里程却在减少。顺风车、驾校教练、泊车，他觉得自己压根儿没改行。

“说白了都是开车，比起其他开车的活儿，泊车不太累。”刚入行时，他的认知很有限。

话虽如此，实际上手不容易。阿贤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大难题：如何安全地把某品牌价值三百万的超跑开进地库？

“档把儿在哪儿？！手刹在哪儿？！”阿贤一坐进车里就懵了。这让他怎么开？

来北京前，他几乎没怎么留意过“超跑”这个物种，毕竟与自己的生活距离太遥远，更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需要亲自驾驭它们。泊车的车型可谓五花八门，而且在工体三里屯街区接触的大部分都是中高档车型，泊车公司有专门培训。阿贤以前只开过国产皮卡、桑塔纳、帕萨特，且得慢慢学。但是初来乍到紧急上岗，超跑的培训还没轮上。他最大的困惑是：

超跑那低得不能再低的底盘，如何顺利通过减速坡而不托底？

当时其他值班的同事都在交接车，没人意识到他面临的窘境。呆坐在驾驶位，阿贤开始慌了。交接车的区域属于某个精品酒店，人来车往非常繁忙，不能长时间逗留。他必须马上把车掉头、转个大弯，顺着车道开进地库。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闲时不练车，忙时准不行。说的就是我！”坐在低矮压抑憋闷的超跑里，阿贤急得直搓火。幸好同事送完车回来，赶在其他车辆摁喇叭轰炸他之前帮忙解了围。

自那以后，阿贤勤学苦练，再也没有因为车型被难倒。多贵、多稀罕的车他都开过。公司的心理支持很到位，每次服务都有几百万的保险做后盾，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奇怪的是，越是放松，操作就越得心应手。入职一年多，阿贤说自己几乎没出过错。

“孙子是一样的孙子，装上见高低。”接触过数不清的车和车主，阿贤逐渐提炼出些许识车识人之术。

有的人泊车充满仪式感，整个过程都在表演，仿佛在向老港片《代客泊车》的镜头致敬。明明心里很记挂自己的豪车，却摆出一副驾轻就熟无所谓的样子，竭力克制住回头再看一眼的冲动，下完单头也不回故作潇洒地离去，就差扔钥匙的动作了。

有的人很实诚，里里外外反复交待，唯恐爱车交到陌生司机手里磕了碰了。阿贤就差告诉对方“用人不疑”的道理了。

更有甚者，悄悄跟在爱车后面，一路尾随到了车库，看见车子稳稳停在车位上，这才放心离去。阿贤从后视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哭笑不得：

“有这闲功夫和耐性跟着进地库，何苦找我们？自己停不是更放心？”

专业泊车服务员一般拿的是固定工资。不过，偶尔也有惊喜：

“一百个车主里兴许有个把大方的，还会给我们小费。”阿贤把小费看作对自己工作的认可。同事们有时候调侃几十块的小费太少。据说同等档次地段的酒店、奢侈品店代客泊车，在香港可能拿到几百港币小费。

“我们挺正规的。胸口始终挂着一个工作记录仪。上车前，车里车外前后左右都要先拍一遍。停到车位的状态和里程表也要拍。哪怕客人有贵重物品放在车里也大可放心。”阿贤对工作记录这个步骤很自豪，这是属于他们的仪式感。

一车一世界，各车入各眼，车内别有天地，也反映着各种德性与美好。

阿贤最怕车里吐得七荤八素的车主。多精致高级的真皮座位和脚垫，上面若沾着呕吐物，对驾驶员都是视觉和嗅觉的摧残，车窗天窗全开都无济于事。

“完全挥之不去，那人吐得格外恶心。我都快闻吐了。”有一次，阿贤从无法回避的呕吐物气味里闻出酒精味，怀疑那个客人是酒后驾车，为了逃避路口的查酒驾交警才跑来泊车的。然而他没有直接证据，客人也离开了，只好不了了之。

与此相对，有的车则特别香艳。比如某些穿着考究、气质不凡、浑身香喷喷的贵妇范儿车主。她们的车里往往充盈着浓郁的女人味。每每接到这样的车，阿贤的心跳都会加速，动作却变得轻缓了。车内总有云里雾里温柔乡的感觉，坐在里面恍惚间有种心灵按摩的感受。

“不知怎么感觉挺惬意的。虽然接车泊车时间很短，但我挺享受为这样的客人服务。”

阿贤至今难忘一位特别精致的美少妇下车前，优雅地坐在座位上翘着二郎腿，慢慢摘掉脚上的平底鞋套上高跟鞋后轻轻活动脚踝的倩影。他记得当时自己候在车边，想看又不好意思看，脸蛋都发烫了。

阿贤明白，有些女客人就是来闲逛，也不赶时间，停车入库技术本来就堪忧，更不愿意面对热点路段的泊车难题，花小钱就图买个舒心。

还有高度洁癖的客人，为了节约时间成本无奈叫了泊车服务。可全程流露出的某种程度的“嫌弃”和“介意”令阿贤非常不爽。

“用手捂着嘴和人说话！收车后立马当着我们的面拿湿巾到处擦。太不尊重人了！”

即便如此，该怎么服务还得怎么服务。望着客人扭捏作态地离去的背影，再大的怨气都得活生生咽回去。阿贤自我解嘲，干这行久了，偶尔遇到奇葩客人后再去吃工作餐真能吃到撑：

“肚子里三分是盒饭，七分是气”。

更有疑似焦虑症、强迫症的客人，反复和他确认泊车的流程，眼神上下打量，犀利地挑衅这些态度良好的泊车员的自尊心。

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粗糙大叔可以驾驭自己的百万豪车。遇到这样的横主，阿贤还得强忍着陪笑脸解释，有时候甚至要展示当天的泊车记录：

“您看看这里头宾利、劳斯莱斯就好几台了…”

其实，泊车员内部也塑造出了某种不想让外人知晓的鄙视链：劳斯莱斯、宾利、迈巴赫(参数|图片)，这些总归会高看一眼，伺候地更细致些；超跑昂贵且不易操纵，小心加小心是必须的；相较之下，奔驰宝马显得稀疏平常，开起来顺畅且放松…

“看见那两台黑色奥迪A6(参数|图片)了吗？也不是说人家便宜啊。只是在三里屯工体这一带太不起眼了。当然，车牌牛x的除外。不是指好几个8的那种啊。”关于京牌的种种传说，阿贤倾向于宁可信其有。

谨慎的态度是必要的。每接一单，阿贤必须在马路边的接待站记录本上填下车主的手机号、车牌号、车型、颜色等信息。也不知从何时起，接待台附近出现了一个风尘味颇浓的年轻女子，老在周围晃，偶尔眼睛和他对上，竟然还会微笑点头。他也不得不职业地回一个蹩脚而尴尬的笑意。

阿贤刚开始搞不清状况，无法想象为何会有时髦女郎对自己这个大叔感兴趣。后来，那女的开始走近并开口搭讪，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东问西。阿贤不想惹麻烦，嗯嗯啊啊地应付着，依然低头整理记录，不太敢看对方。而每当自己翻阅记录本时，那女的也梗着脖子瞪大眼睛，嘴皮子还颤巍巍地抖动着，似乎在默诵着什么。他立刻意识到，这女子竟然想记住记录本上那些豪车车主的电话号码！几乎每一页上都有宾利、劳斯莱斯、超跑之类的豪车。阿贤敏锐而迅速地合上记录本，扭过脸去，任女子说什么都不再吭气，直到对方知难而退，带着幽怨的神情离开。

“其实每天找我问路的、找厕所的、咨询泊车的也不少。可那女的看着就不正经，年纪轻轻不上班，每天在酒店附近晃悠，还想看记录本上的车主联系方式？想认识有钱人？钓凯子吗？”三里屯的各色人等、人间活剧看多了，阿贤的洞察力迅速提升。同事们也遇到过类似情形。

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北京市面上正经的泊车服务员几乎都是大叔。毕竟提供泊车服务的站点都在非富即贵人群集中的区域，与豪车打交道、与人精打交道，都有阅历与经验的门槛。

“毛头小伙子让人看着不放心呐。”阿贤流露出一丝得意，年龄成了自己的优势，干这行他正当年。

不过，也不是没有隐忧。早几年，自动泊车、人工智能啥的泡沫也让公司上下有些担心。不过那阵风已经过去了，入行没多久的阿贤很笃定地相信自己这个饭碗能多捧几年。

“机器怎么代替我们？机器有我们的眼力劲儿吗？机器能嘘寒问暖吗？”

冷冰冰的自动化竞争或许暂时能躲过，活生生的零散泊车却是这个行业的另一面。

工体那边的夜店都有自己专属的代客泊车服务。晚上十点一过，各色豪车们招摇过市般在夜店门口缓缓停下，立刻就有泊车服务员上前为客人开门迎宾。红男绿女们手挽着手步入夜店的摇曳袅娜身姿甚至被人拍成短视频专题。

“那些短视频我看过。天天跟明星走红毯似的。”阿贤判断拍摄者可能也是泊车服务员，估计是眼馋美女香车的年轻小伙子。他对几个街区外的零散泊车业很不以为然，觉得自己这样的才值得托付，至少磕了碰了公司的保险能兜底。

“我们哪有闲工夫和胆量拍这些？工体之所以也搞代客泊车，因为停车位离夜店都特远，而且都是露天的。去玩儿的女性都穿着细高跟，不方便走远路。最重要的估计是现在流行的仪式感吧。”

“仪式感”这个新词是阿贤从同事那里听来的。望文生义，他立刻就领悟而且喜欢反复用。接受服务的客人里也有一些举止跟演戏似的，自己则是这幕剧里的配角。三里屯和工体夜店的区别在于，后者能见到更多更露骨的表演，而且人家从不怯场，边上围观的人越多越能演。

阿贤并非不好奇三里屯、工体的那些灯红酒绿五光十色。来这附近工作一年多，他基本只在接待站点和地库之间两点一线重复往返。深夜下了班也会穿过太古里、酒吧街。然而在那个时段，热闹基本已经谢幕，映入眼帘的只有被各种烟火气熏染了一天所留下的痕迹。

“你说他们过的是啥日子？那日子啥滋味呢？”阿贤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嘴里的“他们”该如何定义。总之就是看上去有钱、穿着华美、能够有脸皮和闲情逸致出没三里屯工体的人群。他始终感受不到自己与这些街区之间的融合，老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浮在上面，只是为了执行必要的功能才出现。

“他们”出现得多了，总有尴尬出丑的时候。

某个秋夜，阿贤接到新订单，赶忙小跑到路边等候车主出现。那是一辆奔驰S350(参数|图片)，开车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副驾上坐着一个面庞稚嫩的小美女。阿贤按礼节规定，想先给驾驶员开门，然后给副驾上的女士开门。然而那个小伙子对自己爱答不理，一个劲儿和姑娘打情骂俏。阿贤只得敲了敲玻璃，提醒对方下车交接。小伙子摇下车窗，没好气地来一句“等会儿不会啊！着什么急啊？！”说完继续逗弄着姑娘。

这种情况阿贤见多了，也没当回事，又等了两分钟，这对鸳鸯终于下车往街区深处走去。临走前，阿贤无意中听了一耳朵，姑娘问“你刚买的大新车，放心交给陌生人吗？”小伙子很豪气地表示自己不在乎。

阿贤用记录仪拍摄了车内，正要发动起步，突然发现副驾座位底部露出了一张纸片的一角。趴低脑袋仔细一看，最顶上赫然标着“租车押金单收据”。他不由轻蔑地歪着嘴坏笑。敢情这个小伙子花1000多块租奔驰来装蒜骗姑娘啊？

阿贤后来的操作，据说突破了自己的行为底线——他把那张纸片又往显眼的位置挪了挪。

“第一，我这是教那小伙子做人别装；第二，我不忍心看小姑娘上当。冒失就冒失吧。我有自己的判断。”他对那对鸳鸯回到车里后的情形就只能脑补了。

“希望那个姑娘能看清对方的嘴脸。”阿贤认为自己没做错。

除了这样明摆着诓骗的奇葩，开着老板的车、公司的车来泊车的就更多了。无论白天他们什么角色什么嘴脸，到了代客泊车的场景里，无一例外会摆出某种近似的姿态与神情。仿佛在找补心理上的某种空洞。阿贤的认知进阶以后，更加善解人意，也愿意配合对方的表演，并且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其实都不容易。有的人乐意装。我们也乐意装糊涂奉陪。”

令他感动的客人也出现过。

前不久有个五十岁上下的女士，开车带自己八十岁的老母亲来逛三里屯。显然没有必要为了泊车让老人家跟着受罪。她也订了阿贤的服务。接车时，阿贤按照礼节帮忙搀扶老太太下车。母女俩依偎着慢慢往太古里走去。老太太不停念叨“这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完全认不出了。”女儿耐心地指着各种建筑，一边介绍一边说“这里原先就是过去的XX”。

阿贤呆呆地望着她们，眼眶不禁有些湿润。这样的客人让他觉得自然亲切，自己的服务似乎也更有价值。更重要的是，她们给了自己一个启示：三里屯可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复杂？也是一个可以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的去处？

“我想我的老妈妈了。找机会，我也要带上一家人来这里逛逛！”阿贤望着貌似浮躁的三里屯，感觉自己慢慢开始喜欢上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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