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每日人物汤涵钰 编辑王辉
周晓春的网约车司机生涯在今年四月的一个早晨戛然而止。
当时他每月拿着五千工资，同时跑网约车挣点外快。他既没有网约车驾驶员证，也没有网约车汽车运输证。在上海，这是绝对的非法载客。因“双证”不齐，他遭到了查扣。
今年夏天，经历了两次抗拒执法事件后，上海市交管部门对非法网约车和平台展开了大力整治，要求各平台尽快清退不合规车辆。官方通报称，截至8月13日，滴滴有超过八成的网约车辆没有合法的运营资质，其中大多数都因为违反了这一规定：必须具有本市户籍。
在外来人口约占比40%的上海，这意味着一场大规模的网约车司机“清退潮”即将到来。相较而言，周晓春离场得早了一些。更多人依然陷在这盘僵局里，被风险和收益来回拉扯。“户籍”成为了拔河中间的红线，难料结果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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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晚会被扣”
周晓春还记得那个早晨，他刚刚送完了一个提前预约好的乘客。离上班时间还早，他考虑临时再接一单。
平台上适时地跳出一条预约单，目的地是上海迪士尼乐园。这就是周晓春工作的地方。他心想，正好可以顺路去上班，于是接了。
九点左右，车开到了迪士尼的停车场。在上下客的地方，有几名运管和保安在挨个查车。在上海，一名合法的网约车司机必须要有《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和《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人证、车证齐全后才能上路接单，否则算违规载客。和许多景点一样，迪士尼是网约车大量出现的地方之一，因此也成为一个重要执法点。
作为兼职网约车司机，周晓春开的是私家车，不符合营运条件，没有“车证”。与此同时，户口在安徽省的他也不可能有“人证”。根据2016年12月21日起施行的《上海市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若干规定》，只有上海户籍的驾驶员才能获得合规的网约车运营资质。
“双证”皆无的周晓春被拦下了。执法队员随即带他前往车管所登记了相关信息，车也当场被扣下。半个月后，他收到了正式的处罚通知，扣留驾驶证三个月，罚款一万元。
事后，周晓春承认自己有些侥幸心理，想着“反正早晚都会被扣的”，能做多久就做多久。他似乎对此早有预感，觉得是自己不够小心。在此之前，他胆子越来越大，有几次甚至敢往机场跑，而机场和火车站本是网约车的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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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辉从周晓春那里听说过被查扣的事，并没有感到意外。
林正辉是周晓春的前同事。2015年上海迪士尼乐园还在建设的时候，他来到这里工作。一年之后，他认识了在这里担任客流引导员的周晓春。不过与周晓春不同，2017年，林正辉与迪士尼告别，转行做了一名全职网约车司机。
家乡在河南的林正辉办不出“人证”，不过他从租赁公司租了一辆有“车证”的营运车，这种方式在原先没有受到严格的查处。今年4月，林正辉开车时与另一辆车发生了事故，即便没有网约车驾驶员证，保险公司仍然认为他符合“营运险”的条件，为他正常理赔。
然而情况正在发生转变。6月13日，上海一名非法营运的网约车司机因躲避运管执法而闯关逃逸，驾车冲撞运管人员和路人，导致4人受伤。8月7日，又有一名网约车司机在上海“故技重施”。
接连两次的抗拒执法事件让上海市交管部门敲响了警钟，在七八月内对非法网约车及平台展开了两轮检查。仅在7月，市交管部门就对平台未完成清退平台内不合规车辆、未全量数据推送等违法行为开出罚单114张。
监管的严苛从平台传导给了一线的网约车司机。7月，林正辉向之前的理赔公司购买了下一年的保险，却被告知，未来没有网约车驾驶员证的司机将无法获得理赔。
在网约车司机们共同的微信或QQ交流群里，上海本地人常常不超过五分之一，这意味着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合规的“双证”。许多人和林正辉一样，只有租赁公司的“车证”，但没有驾驶员的“人证”。
他们变得更加谨慎，常有人在群里分享自己遇到的路况，甚至有执法队员抓车的现场视频。在“上海司机小帮手”等微信公众号上，实时的“路况一览”显示出全上海的道路地图，闪烁的黑点和红点分别代表了两小时前和两小时内有交管扣过车的地方，这些区域都要小心。
停不下来的车轮
周晓春在上个月拿回了驾驶证。按照滴滴公司的承诺，第一次被扣车，一万元的罚款可由滴滴报销。
2016年7月，在国家首次明确网约车的合法地位后，各级地方政府应声而起，开始制定自己的网约车细则。上海在2016年10月出台了网约车新规细则草案，将网约车认定为出租汽车的一种，提出了“沪人沪牌”的双证要求。
滴滴公司针对此草案公布数据称，当时在上海的41万名滴滴司机中，具有上海本地户籍的不足3%。它还指出，加上对网约车车辆本身的准入条件，新规草案意味着滴滴在上海市的网约车将有超过八成不能满足条件。
但这一提示没有改变2016年年底在上海正式施行的“双证”规定。不过，滴滴公司向司机承诺，如果因为新规被查扣，可以向滴滴全额或部分报销罚款。对各地面临“双证”要求的司机们而言，这宛如一项弥补规定的补贴。
如果周晓春再被查扣一次，他的驾驶证将会被扣留半年，而且要自行缴纳三万元罚款。他觉得负担不起，“所以不敢再开了”。他承认有一次试探过再次出去接单，但他发现，滴滴几乎不再给他派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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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网约车司机有“被扣车可报销罚款”的缓冲余地。这足以让他们在升高的查处风险面前，不必立即停止滚动的车轮。
一位上海汽车租赁公司的销售经理向每日人物介绍，只要每个月的接客时长达到175-180小时，即一天接客约6小时，网约车司机每个月收入一两万就不是问题。类似的说法让这个行业持续释放着吸引力。
据滴滴公司公布的报告显示，2014年，滴滴出行平台创造了超过1332万的直接和间接就业岗位。经过2016年各地出台的网约车新规后，到了2017年，全国有2107.8万人通过滴滴平台获得收入。
“月收过万”一度成为了网约车司机的梦想，但现实情况没那么容易实现。
有司机做过估算，汽车租金和管理费每月约7000元，房租和生活费各1500元，还有日均加油费170元，平均一天的总成本就需要500元。假使想要获得每天200元的实际收入，就要保证日均700元以上的流水，即每天在线时间至少超过12小时。如果希望月收过万，时间要花得更多。
根据“滴滴出行”从今年6月开始施行的防疲劳驾驶规则，滴滴网约车驾驶员服务时长累计满4小时且之间一次性休息时间不足20分钟的，必须下线休息20分钟才能再次上线接单。
刚在上海开网约车不到3个月的赵磊，几乎把休息以外的时间利用到极致。他通常每天早晨六点半出车，一直开到晚上十一二点才收工。每次回到家，他常常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很少给自己安排休息日，因为只要空闲一天，第二天滴滴给他的派单就可能减少。
那名租赁公司的销售经理告诉每日人物，在上海，开网约车的大多数都是外地司机：“干这行还是要吃苦，很多本地人不愿意。”
在夜晚的司机交流群里，最常出现的话题是“今天有多少流水”。有人晒出超过千元的流水清单，被群友喊作“大哥”。
他们珍惜任何一点机会：早晚高峰有补贴奖励，不堵车的时候短途的“毛单”也能挣钱。下雨天对他们简直是馈赠，这意味着骤然增多的乘客和订单，值得让人在交流群里大喊一句：“准备干活了！”
最重要的是不要被罚。如果出现了一次违章被罚款200元，那就基本相当于一天都白干了。
网约车司机们每天都算着这笔帐。手机屏幕上的数字焦灼地跃动，驶过的每一毫厘都让人不断想起车贷、房租、生活开销和油费。他们不曾想过，最大的“障碍”会是一纸户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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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规的八成网约车司机
虽然受户籍所限，对一些外地人来说，网约车仍不失为一个过渡性的选择。
2015年，大学已毕业两年的赵磊与妻子、妹妹在长宁区开了家水牛奶甜品店。起初，他们每天有四五千的营业额，但后来利润逐渐下降，甚至还欠下了外债。
“我急着要钱，网约车来钱快。”赵磊决定出来跑车，让家人先把店维持着。他想，等还完欠款、存一些资金，然后想办法把营业额抬回去。最近，早出晚归的奔波已经让他有些吃不消，不过他想先坚持下去：“虽然开网约车风险大、又辛苦，但至少收入和付出能成正比。”
目前车开了两个月，欠款大约还上了小一万。赵磊估计，按这个速度，还完大概要一年。他已经开始计划未来如何“升级”甜品店。
而对另一些人来说，网约车已成为其讨生活的重要来源。
林正辉今年30岁了。三年前来上海闯荡时，他在上海迪士尼乐园的后勤岗位工作，平时不太忙，做两三天可以休息一天。如今，离开迪士尼两年了，他还能脱口而出这家企业的诞生历史，以及“园区里的人工扮演的玩偶不说话的两个理由”。
在老家河南商丘，他有一个7岁的女儿和6岁的儿子，以及已经退休的父母。除了在家乡就业的哥哥，林正辉是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力。
高中毕业后几年，林正辉在广东和浙江辗转，最终还是回到老家打零工。
那时林正辉的月薪只有五千，在迪士尼工作时也差不多。他想要晋升，却一直未能如愿，最后还是离开了。
转行做全职网约车司机后，他每个月能挣一万多，付掉租金，剩下两三千块钱寄回家里，作为父母儿女的生活费和学费。他一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往往都是节假日，因为那时候高速免费。
在上海，像赵磊和林正辉这样来自外地的网约车司机实在太多。他们成为了这座城市里交通运输的血脉之一，却同时成为了这座城市中亟待整治的“不合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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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3日，上海市交通委员会官方微信公众号通报称，经过了7、8月的两轮检查，“滴滴出行”和“美团出行”分别被开出了累计570万元和153万元的罚单，但整改还是不尽如人意。监管平台近3天的数据显示，滴滴平台上的不合规网约车辆占比超过82%，美团超过15%。
市交管部门表示，假使该情况一直延续，将提请通信管理部门处置，重则处以下架APP的处罚。
赵磊和林正辉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按照目前的监管强度，他们和周晓春一样，被清退是早晚的事。赵磊甚至在重新考虑原先的计划，开始动摇是否还要留在上海。但就眼下而言，租金、车贷和欠款压身，他们来不及想未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周晓春没有那么多忧虑。他还没成家，父母也在上海打工。最近，他的生活恢复了清闲，有空时会去家附近的小河钓鱼。“除非等到政策放宽、不要求本市户籍了，才有可能再去开网约车。”周晓春说。
目前，已有多个城市尝试对网约车细则进行了修订。在其中一些地方，网约车司机的准入条件被放宽为“具有本市户籍或取得本市居住证”。
“我只是想在这里好好做，这也是为上海的建设出一份力。”林正辉说，不管是迪士尼员工还是网约车司机，这是他不变的想法。
林正辉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迪士尼园区里看见花车巡游，载着卡通人物的车队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他兴奋地用手机拍照录影，发了好多条朋友圈。有人给他评论说“羡慕”，他得意洋洋。
如今林正辉不再在这个“梦幻世界”里工作。大部分的时间，他与其他网约车司机们一起，在整座城市里“花车巡游”。8月21日晚，他更新了一条朋友圈。视频里，迪士尼的音乐喷泉在远处变幻着色彩，他很快地开车驶过。
（文中周晓春、林正辉、赵磊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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