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策划|关于字库字体版权侵权那些事儿

作者|艾华 北京市恒德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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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5760字，阅读约需11分钟）

　　汉字是汉民族发明和使用的文字，是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化的结晶。它是经过几千年演变而来的通用性文字，汉字在发展演变过程中，形成了具有不同特征的字体，如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行书以及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宋体、仿宋体、黑体等等。

　　随着经济社会和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和进步，人们的审美水平不断提升，越来越多的线上或线下商业宣传材料及影视作品开始使用新型字体吸引人们的关注，由此而引发的字体字库版权侵权案件也纷纷而至。如2018年的向佳红诉梦想者公司、环球艺动公司、中影公司、乐视影业公司《九层妖塔》署名权、复制权纠纷案件，侵权方仅使用了未经授权的7个字体，就被法院判赔14万元。2012年，电影《失恋33天》因在片头及短信字幕中使用国内字体研发机构-—造字工房开发的“悦黑体”，最终被法院判赔2万元。目前，学理及司法实务界对字库字体版权的侵权问题观点并不统一，笔者将从法律从业者的角度就该问题进行简要梳理及分析。

　　字库字体版权含义

　　严格来说，针对“字库字体版权”的概念，目前司法领域并无统一的定论。从通常的字面语义角度进行理解，“版权”亦称“著作权”，指作者依法对某一著作物享有的包括署名权、保护作品完整权、修改权、复制权、翻译权在内的一系列权益。若上述权利受到侵犯，作品作者有权要求停止侵权行为和赔偿损失。

　　“字库”是一个汉语词汇，是中英文字体以及相关字符的电子文字字体的集合库，被广泛用于网络、计算机及相关电子产品中。“字体”则可以被定义为文字的外在表现形式。同一文字可以有不同的表现形态，如日常手写的燕书、隶书、行书、草书等，机器印刷的仿宋、宋体、黑体等等。

　　将以上概念完整联结起来，我们可以将“字库字体版权”理解为，当字体集合库、文字的外在形态被法律认定为作品时，其创作者即为作者，该作者应受到相关法律保护的权利即为字库字体版权。

　　字库字体版权侵权界定标准

　　首先，若字库、字体的使用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第二十二条所规定的“合理使用”时，使用者可以在指明作者姓名、作品名称的情况下，不经著作权人许可，不向其支付报酬而进行使用。 其次，在对字库、字体进行商业使用时，就需要提前获得权利人的相关授权。所谓商业使用，一般而言，是指以盈利为目的而进行的使用。通常情况下，如果在经营过程中使用相关字库、字体，均会被法院认定为商业使用，构成侵权，比如擅自将字库软件的字体用于制作名片、宣传单、线上、线下宣传材料、在商业活动推广中用于广告设计网页设计等等。
在进行商业使用过程中，严格来讲无论是倩体、汉真广标体、飘柔体等当下新设计字体还是作为传统文化遗产传承下来的宋体、仿宋、楷体、黑体等字体，都需要获得授权。新设计字体的授权方式一般由权利人自行决定，而宋体、仿宋体、楷体、黑体等传统字体作为全民族共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则由国家相关机构代为实施相应权利，只要是中国公民理论上均可以免费使用。
综上，笔者认为字体字库版权的侵权界定标准大致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非商业用途使用，即在法律规定的合理使用范围内，不管是传统字体还是新设计字体均不需要进行付费和授权就可以使用。另一种是商业使用，在此情形下，新兴字体需要经过权利人授权并支付一定的对价，而传统字体因为属于中华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则面向所有国民实行开放式授权，允许免费使用。

　　字库、字体版权保护的合理性

　　（一）字库的法律性质

　　了解字库形成的过程是分析字库法律性质的重要前提，一般情况下，字库的主要制作过程包括:1、由专业设计师设计风格统一的字稿。2、扫描输入电脑,经过计算形成高精度点阵字库,给出字库编码。3、进行数字化拟合,按照一定的数学算法,自动将扫描后的点阵图形抽成接近原稿的数字化曲线轮廓信息,通过参数调整轮廓点、线、角度和位置。4、人工修字,提高单字质量,体现原字稿的特点和韵味；利用造字工具可提高效率,保证质量；强大的拼字、补字功能可有效索引,以造出与字稿风格统一的字。5、质检,使字形轮廓光滑,结构合理,配合技术规范,提高存储效率和还原速度。6、整合成库,配上相应的符号、数字和外文,转换成不同编码和不同格式。7、整体测试。8、商品化。”[1]据此，我们可以推断出，字库实际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由汉字组成的数据库，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可由计算机识别的系统程序。

　　对于字库的法律性质，当前司法界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一种观点是将字库作为字体的集合体，在字体以一种美术作品的形式存在的情况下，将字库定性为汇编作品加以保护。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由于字库存在函数算法和坐标数据，并且在运行过程中存在调用、解释过程，与一般的计算机软件无异，所以应当被认定为计算机软件加以保护。最后一种观点认为，字库因其制作者在制作过程中并不存在创造性的劳动，字库制作者在这其中扮演的仅为一种技术性、辅助性的角色，所以，字库不应被认定为计算机软件，而应被认定为商业秘密加以保护。 笔者认为，将字库作为计算机软件加以保护更为妥当。以北京北大方正电子有限公司诉暴雪娱乐股份有限公司、上海第九城市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九城互动信息技术(上海)有限公司侵害著作权纠纷案为例，二审法院在认定字库的性质时，做了如下论述：“根据北大方正公司陈述的字库制作过程，其字库中相关字体是在字型原稿的基础上，由其制作人员在把握原创风格的基础上，按照印刷字的组字规律，将原创的部件衍生成一套完整的印刷字库后，再进行人工调整后使用Truetype指令，将设计好的字型用特定的数字函数描述其字体轮廓外形并用相应的控制指令对字型进行相应的精细调整后，编码成Truetype字库。根据其字库制作过程，由于印刷字库中的字体字型是由字型原稿经数字化处理后和由人工或计算机根据字型原稿的风格结合汉字组合规律拼合而成，其字库中的每个汉字的字型与其字形原稿并不具有一一对应关系，亦不是字型原稿的数字化，且在数量上也远远多于其字型原稿。印刷字库经编码形成计算机字库后，其组成部分的每个汉字不再以汉字字型图像的形式存在，而是以相应的坐标数据和相应的函数算法存在。在输出时经特定的指令及软件调用、解释后，还原为相应的字型图像。
根据计算机软件保护条例第二条之规定，计算机软件是指计算机程序及有关文档。该条例第三条第(一)项规定，计算机程序是指为了得到某种结果而可以由计算机等具有信息处理能力的装置执行的代码化指令序列，或者可以被自动转换成代码化指令序列的符号指令序列或者符号化语句序列。本案中，诉争字库中的字体文件的功能是支持相关字体字型的显示和输出，其内容是字型轮廓构建指令及相关数据与字型轮廓动态调整数据指令代码的结合，其经特定软件调用后产生运行结果，属于计算机系统软件的一种，应当认定其是为了得到可在计算机及相关电子设备的输出装置中显示相关字体字型而制作的由计算机执行的代码化指令序列，因此其属于计算机软件保护条例第三条第(一)项规定的计算机程序，属于著作权法意义上的作品。”[2]

　　对于第一种观点，笔者认为相较于一般的汇编作品来说，字库不仅仅是字体的集合，还是坐标数据和函数算法的集合，其在运用过程中存在调用、解释过程。简单地将字库作为汇编作品加以保护，在字体不构成美术作品时，出现仿制、租赁、出借、网上传输和再发布字库软件的情况下，将无法完整地保护权利人的合法权利。

　　对于最后一种观点，笔者认为，字库在生成过程中，字库制作者的操作实际上是伴随始终的，所以，从本质上讲，字库制作者的操作并非辅助性地存在，而是决定字库是否能够生成的主导性的存在。并且，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反不正当竞争法》规定，商业秘密是指不为公众所知悉、具有商业价值并经权利人采取相应保密措施的技术信息、经营信息等商业信息。当字库被作为商业秘密保护时，首先需要满足的特性即为不为公众所知悉，但根据实际情况来看，搭构字库系统对于了解内情的公众群体来说，并不是一件秘而不宣之事。如果非要将本可以作为计算机程序保护的字库作为商业秘密来保护，不仅会产生张冠李戴的效果，也会影响中国网络技术的发展和繁荣。诚然，如果确实存在不为公众所知，能为权利人带来经济利益、具有实用性并经权利人采取保密措施的字库系统，采用商业秘密来保护，也不失为一种保护方式，但笔者在本文中讨论的仅为一般性质的字库，特殊类型的字库，应当进行另案分析。

　　（二）字体的法律性质

　　针对字体的法律地位，当前有几类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具有独创性的字体，可以作为美术作品由著作权法进行保护。另一类观点认为字体不应该受到保护。在这种观点的支持下，有学者认为，字体不具有著作权法意义上作品的要素，而是一种工业产品，并非美术作品。也有学者认为，字体就是汉字的外在表现形式，如果把字体作为著作权法保护的对象，实质上就是把写字的标准纳入到著作权法保护的范畴，会影响到汉字的自由运用。

　　在论述字体是否构成著作权法上的美术作品时，在向佳红与北京环球艺动影业有限公司、中国电影股份有限公司、梦想者电影(北京)有限公司、乐视影业(北京)有限公司侵害著作权纠纷一案中，法院做出了同样的论断，其认为“书法是一种展现文字之美的艺术表现形式，兼具传情达意和艺术美化的功能。书法的书写虽然受限于汉字本身笔画和结构上的固定搭配，但书写者仍可借助具体的线条、点画等，在字形结构、偏旁部首比例、笔画长短、粗细选择、曲直设计等诸多方面进行调整和创造，融入自己的选择和判断，表现出独特艺术美感，体现出书写者自己的个性，从而具有符合著作权法要求的独创性，成为著作权法保护的美术作品。本案中，向佳红主张权利的"鬼""族""史""华""夏""日""报"7个单字在断笔方式，布局结构，笔画粗细、曲直、长短，以及繁简字组合等方面均体现出了独特的艺术美感，呈现出了不同于传统行书及其他常见字体的独创性表达，融入了书写者独特的智力判断和选择，属于我国著作权法规定的美术作品……著作权法保护的客体作品，是具有独创性的表达，而非具体的物质载体。换言之，著作权法中的客体与其物质载体是可分离的。计算机字体软件经运行后通过计算机终端呈现的单字，可以是作品的一种表现形式，其与传统的纸张等载体相比，属于载体形式上的不同。因此，如果单字本身已构成书法作品，其无论是通过字体软件借助于计算机终端介质呈现，还是通过纸张呈现，受著作权法保护的依然是通过上述不同载体展现的书法作品本身。”[3]

　　笔者认为，相较于后面观点，第一种观点更具合理性。根据《著作权法实施条例》第四条第(八)项规定,美术作品是指绘画、书法、雕塑等以线条、色彩或者其他方式构成的有审美意义的平面或者立体的造型艺术作品。将字体作为著作权中的美术作品加以保护并不违背著作权法的立法本意。

　　字体是否构成作品的评判标准应与著作权对一般思想产物是否构成作品的评判标准保持一致，即从是否是思想产物，是否能够有形复制，是否是权利人独立创作，且与之前作品相比存在的不太细微的差别三方面加以考虑即可。如果字体已经具备作品的三要素，符合著作权法保护的客体要件，就应当采用著作权法加以保护，否则，当出现侵权行为时，将导致对权利人的保护出现空洞，使得权利人无法可依，进而产生对法律权威性和正义性的质疑，影响社会的稳定发展。

　　针对后者观点，笔者认为以汉字为载体的字体确实具有实用性，但著作权法对字体保护的并不是其本身具备的实用功能，而是其所展现的艺术美感和创作者的艺术追求。因此，对字体适用美术作品加以保护更为恰当。

　　但是，并非所有字库中的字体都能作为著作权法保护的客体，如前所述，只有符合作品构成要件的字体才能被认定为美术作品，进而受到著作权法的保护。因此，有一些笔画单一、创作空间有限、与已知的其他美术字书体相比，笔画特征很难具有区别性特征的字体，就会被判定为不具有独创性，无法受到著作权法的保护。

　　在商业使用中如何避免对字体字库版权侵权

　　当今社会人们的版权意识普遍不高，或者有时明知有风险而心存侥幸，将线上或者线下传播的相关字体素材直接用于商业使用，这样的行为最终会引发不必要的法律风险，那么在日常商业行为中到底应该如何规避对字库、字体版权侵权呢？

　　首先，切忌将在网络上传播的或者朋友发送的免费下载的字库、字体在企业经营活动中随意使用，可以选择使用已经进入公有领域的传统字体，如新宋、仿宋、楷书、隶书等等，也可以选择使用自行编写设计的字库、字体，从而避免侵权情况的发生。

　　其次，相关公司、企事业单位可以通过获得合法授权，减少侵权情况的发生。以线上为例，一般情况下，字体下载网站在发布免费字体的同时也会声明：该字体收集于网络，如需商业用途请向厂家购买，并在该页面注明权利人的相关信息。对于此类声明公司、企事业单位应当给予高度重视，否则就有可能面临不必要的法律风险。

　　此外，公司或者企事业单位在取得权利人的授权时，也需要注意字库、字体的授权对象及授权范围。比如公司虽与权利人达成授权协议，可以对字库、字体进行使用，但是对于公司是否可以将该字库、字体进行演绎或者是否有权利将相应字库、字体在关联公司中进行使用等诸如此类的一些列问题在授权书中没有明确约定，最终导致公司或者企事业单位既支付了相关费用还要承担侵权责任。

　　因此，在商业活动中，相关公司、企事业单位等应时刻保持审慎的态度，对所属计算机及其他设备工具上所安装使用的字库、字体是否已取得合法授权进行及时检查，一旦发现未经的授权字库、字体，应及时删除。

　　字体字库侵权仅是版权范围内的微小环节，但却与知识产权法律体系的完整性和体系性有着无法言喻的重要关系，其看似简单，却牵动着无数企业人和法律人的心。因字体字库版权而引发的热议之声，在社会各界此起彼伏，在本文中，笔者仅就其中的几个方面提出一些拙见，以求投砾引珠，为日后该问题的研究和发展提供一些参考。

　　注释：
[1]北京北大方正电子有限公司与广州宝洁有限公司、北京家乐福商业有限公司侵害著作权纠纷案 案号：(2011)一中民终字第5969号
[2]暴雪娱乐股份有限公司、上海第九城市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北京北大方正电子有限公司与北京情文图书有限公司、九城互动信息技术(上海)有限公司侵害著作权纠纷案 案号：(2010)民三终字第6号
[3]向佳红与北京环球艺动影业有限公司、中国电影股份有限公司、梦想者电影(北京)有限公司、乐视影业(北京)有限公司侵害著作权纠纷案 案号：(2016)京0105民初字第5048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