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生成记——从历史人物到文学形象

提到诸葛亮，每一个华夏子孙都不陌生，他是“四大名著”《三国演义》里的重要人物。“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三顾茅庐”“隆中对”，几乎都成了他的专属词汇。

如果让你给诸葛亮做个简介，相信你已经成竹在胸：三顾茅庐、火烧赤壁、草船借箭、空城计、七擒孟获那些事儿呗！——hold on！你看到的诸葛亮，可能不是真正的诸葛亮——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小说中的诸葛亮；历史上确有诸葛亮其人，但不是小说中的那个样子。

我们来捋一捋：我们读到的诸葛亮是啥样的，历史人物诸葛亮又是啥样的？这么一个历史人物进入小说，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会这样？

一、小说接受视域里的诸葛亮：神机妙算、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我们绝大多数读者，对诸葛亮的认识来源于小说《三国演义》。他在小说中的光辉事迹，相信不用我说，大家也能如数家珍。

《三国演义》之名是后代的习惯叫法。此书最早的版本名为《三国志通俗演义》，系罗贯中参考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注，掺以宋元流行之《三国志平话》，又参考了大量民间传说故事和俗文学记载，加以延伸后创作出的中国第一部长篇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清代章学诚在《丙辰札记》中说《三国演义》是“七分实事，三分虚构”，就是指罗贯中既向史实靠拢，同时也将故事讲得更精彩了。

而在诸葛亮形象的“制造”上，也体现了这种糅合。比如“借东风”“三气周瑜”等故事原来是《三国志平话》中的关目，被挪用了过来；前文曾提到过，“死诸葛走生仲达”“空城计”等故事本是裴松之注引《蜀记》等书的内容，也被罗贯中加以利用了。既然是挪用，就必然受到出处文献记载的影响。

于是，《三国志演义》成功了塑造了诸葛亮的“智绝”形象——“隆中对策”扭转乾坤，兵法战术出神入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神机妙算，百发百中，百战百胜。即便是有决策的失误，也都被归咎为人力不可抗的因素（天命）。

就连鲁迅也说：“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四篇）

具体到小说内容细节，则对诸葛亮艺术形象的描写达到了极致。对赤壁之战、智取汉中、平定南中和北伐曹魏的重大战役均有详细的描述，诸葛亮料事如神、临危若素、无所不能的军师形象跃然纸上。这与三国时代的历史人物形象，已经大相径庭。虽然章学诚即后世人们评价小说为“七实三虚”，但在诸葛亮身上，似乎“虚”的成分更多一些。如日本著名汉学家井波律子就认为是“四实六虚”。但正是这“六分虚构”，令一般读者对诸葛亮形象往往产生误读。

二、历史上的诸葛亮：治国才能一流，但军事才能未突出

1.基本史实

历史上的诸葛亮，父母早逝，自幼与叔父诸葛玄托庇于扬州袁术，后又附荆州刘表。诸葛玄死后，诸葛亮移居襄阳城外的“隆中”，隐居十年，心怀大志。自恃才高，但信他的人不多，只有徐庶、崔州平、司马徽等好友。

建安十二年（207），诸葛亮27岁，47岁的刘备投靠刘表，当时归附他的徐庶向刘备举荐诸葛亮，促成了“三顾茅庐”“隆中对策”及诸葛出山。

诸葛亮一出山，便定下了联吴抗曹的战略。随即取得“赤壁之战”大捷。

建安十六年（211），诸葛亮40岁，助刘备夺取益州，建立蜀汉政权。

二十四年，孙吴违背盟约，关羽被杀，荆州失去。彰武三年（223），刘备为复仇讨伐孙吴，惨败于彝陵之战，不久病逝于巴东郡永安县，死前托孤于诸葛亮。

此后诸葛亮奉行休养生息政策，辅佐后主刘禅，使得蜀汉国力大增。

自建兴五年（227）起，诸葛亮以年过白百之龄，六次北伐曹魏。但是天不遂人愿，终于积劳成疾，于第六次北伐时病殁于陕西眉县五丈原。

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对诸葛亮的评价很高，这里不再赘述。总之，陈寿对其治国成就大加赞赏，使得“千古一相”的形象跃然纸上。我们现在获知诸葛亮历史史实的主要途径，就是这部《三国志》。

但是通观《三国志》所载，陈寿对诸葛亮军事才能的描写并不多，对各大战事大多一笔带过，而且多次指出诸葛亮的军事谋略并非其所长。这一点，和后来《三国演义》中神机妙算的诸葛军师形象，可谓大相径庭。

2.诸葛亮其人与治国才能

《三国志》及裴松之的《注》，对诸葛亮的治国之道、奇思巧技和高风亮节都有记述，这与对其军事才能的简单记载形成鲜明对照。

陈寿《诸葛亮传》中对诸葛亮的评语云：“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又云其制定律令、赏罚皆有度，国人“咸畏而爱之”，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管仲、萧何）之亚匹”。

接下来，还有一句话：

“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说的很明白清楚：行军打仗搞军事，并不是他的强项。

诸葛亮治国讲究法治思想，在民族治理方面也有心得，他不是一味靠武力压制，而是以德服人。所以后来才有了“七擒孟获”这样的著名故事出现。

诸葛亮治国成就卓越，但也有一些用人方面的不足。虽曰当时蜀汉无人可用，但对杨仪与魏延关系的处理，马谡的任用，姜维的信托，以及川人的任用等，有一定的失当之处。而且他事事亲为，不能放手用人，最终也导致了自己积劳成疾，赍志而没，令人遗憾。

陈寿对诸葛亮治国才能的赞赏，曹孙两方却未得到此殊遇，可见其确实突出。其军事才能应也不弱，但在人才如林的三国时期，并没有后来小说中那样的无所不能、鹤立鸡群。

三、历史上的诸葛亮，军事才能究竟如何？

1.时人评价

与陈寿对诸葛亮军事才能的评价类似，三国时期不少人物对诸葛亮军事才能的评价都不算太突出，和小说中的形象差距很远。不过这个“不突出”，是相对于顶尖军事才能而言，也是相对于其内政外交上的卓越成就而言的。

比如司马懿就说诸葛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见《晋书·帝纪》）这话在哪儿听过？——没错，就是小说《三国演义》对袁绍的评价嘛。当然司马懿可能有贬低的成分。

诸葛亮自己也曾说过：“运筹于帷幄之中，我不如子初远矣。”（见《刘巴传》）子初即刘巴，曹魏降将，才干突出。当然，这也可能是他的自谦之词。毕竟诸葛亮出山后就奠定三分天下以制衡的重大战略，以及获得赤壁之战的胜利。但从实际情况来看，诸葛亮确实存在“奇谋为短”的问题，他在临战指挥上谨慎有余，务求万全，表现出保守倾向。比如首次北伐时，他拒绝了魏延奇兵突袭长安的建议。司马懿的评价，可能是针对这一点发难的。

2.小说的哪些故事情节是历史上不曾发生过的？

经过了三国到明清时期的演变，三国故事“踵事增华”了不少，在罗贯中、毛宗岗等人整理编定《三国志通俗演义》后，如今我们看到的《三国演义》主体故事就定型下来了。与此同时，小说中的三国故事和人物越来越广为接受，而他们真实的历史情况却乏人关注了。

有关诸葛亮的故事，也是如此。既然提到其军事才能，不得不提一下《三国演义》中那些虚构的故事。就目前的研究来看，像“空城计”“七擒孟获”“死诸葛走生仲达”等故事并非历史实有，而是源自东晋史学家习凿齿的《汉晋春秋》等书。“借东风”“三气周瑜”等故事更是源自宋元平话《三国志平话》。可见这类的杂事别传，往往真伪交错，虚实混杂。

四、诸葛亮的形象是如何生成的？

检诸史籍、民间传说，诸葛亮形象有历史人物向艺术形象的转化中，“蜀汉正统论”思想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

1. 从东晋开始，尊刘汉的心理趋势就已经在民间代代流传，对陈寿塑造的三国人物诸葛亮的流传产生了重要影响。

这种思想甚至影响到了当时的少数民族政权，如匈奴与西汉王朝约为兄弟，祭祀三祖五宗。从这时候起，蜀汉的“忠臣”诸葛亮的形象得到了浓墨重彩的描绘，也催生了民间传说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晋书·文苑传》载有一篇袁宏的《三国名臣颂》，东晋的史学家习凿齿等人也不遗余力地肯定诸葛亮及蜀汉的正当合法性。

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也对诸葛亮有心偏护，因此在注文中大量引用了东晋时的各种赞美之词及神奇传说。“空城计”“七擒孟获”“死诸葛走生仲达”等故事在后世广泛流传，也与这一时期的“塑造”大有关联。

2. 我们古人的心理习惯，是后人对前代杰出人物的记载，往往神化其事迹。

诸葛亮的传说记载，也是如此。从他去世开始，民间就开始了纪年怀缅他的活动。及至东晋以后，面对动荡的社会现实，人们对诸葛亮这样的“贤相”十分渴望，于是三国与诸葛亮的故事越来越活跃。《华阳国志》等书就记载了诸葛亮平定南中的故事。而像《世说新语》这类的小说中，诸葛亮的形象已经带有明显的传说性质，如《方正》篇所载诸葛亮与司马懿斗战故事，已经神化。而且有些记载已经距离诸葛亮去世很久，明显是伪托。

民间传说虽有一定的事实基础，但虚构的成分更多。在各种传说中，最有名的是晋代王隐的《蜀记》，记载了晋人郭冲所述五个诸葛亮故事，其中第三个故事就是著名的“空城计”。这个故事描绘得绘声绘色，以至于成为后世罗贯中创作小说的蓝本。

裴松之在注解的时候，就加以引用，作“郭冲三事”，但表示了质疑。内容大致是：《蜀记》所载“空城计”故事，不论是作战地点、还是战事史实，都与历史不符；而且怀疑“空城计”故事很可能是将赵云拒曹操的故事附会到了诸葛亮身上。与《蜀记》情况类似的，还有袁希之《汉表传》、干宝《搜神记》等书相关记载。

翻阅相关文献基本可以确定，神机妙算的军事家诸葛亮形象基本形成于东晋时期，尤其是裴松之注解《三国志》之后。由于裴松之采用的材料源于晋代，对三国史实的叙述，难免夹杂了道听途说、奇闻异事，另外也与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契合，递相漫衍。裴松之的注解本身也带有艺术增色意味，使得后世的罗贯中有蓝本可循，进而大大强化了诸葛亮的军师形象。

在后世的流传中，官方正史记载与民间故事流播是不一样的。大体而言，官方史籍和文人的歌咏，基本以歌颂诸葛亮的忠臣贤相身份为主；而在民间，则以诸葛亮的智慧和军事才能为最流行，这应该就是元末明初罗贯中本《三国志演义》诸葛亮形象的萌芽吧。

3. 隋唐时期对诸葛亮的评价更加美化。

到了隋唐时期，诸葛亮“文武兼备”的能臣形象得到敬仰，尤其是“安史之乱”后，诸葛亮的军事才能越来越得到肯定。从唐朝起，官方祭祀的武成王庙就开始设立诸葛亮的神位，标志着官方对他的地位的认定。这就比魏晋时期对他的评价更加“美化”了。

这一诗词，在诗歌盛世的观照下，有关诸葛亮的诗歌也层出不穷，我们熟知李白、杜甫、李商隐都有歌咏，最有名的是杜甫的《蜀相》。其他如戏剧等俗文学中，也有大量诸葛亮故事的题材。文学作品对人物形象的传播能量是惊人的，诸葛亮形象也藉由它们而家喻户晓。

4. 宋代及以后，推崇有增无减。

宋代代表文人大儒、理学家朱熹是诸葛亮的忠实拥趸，认为诸葛亮是完美的君臣关系的体现者，称之“忠诚之臣”，影响深远。宋代以后的文人对诸葛亮的评价，也受到朱熹等理学家的影响，推崇有增无减。

作为文人的罗贯中，也在浸润的范围之内，不能不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进而影响到了《三国志演义》的编定创作。而《三国演义》作为一部“世代累积性”的小说，大力吸取了历朝历代散见于正史记载和民间传说乃至小说戏剧平话等俗文学中的材料。作为主要人物的诸葛亮，也是一步一步被“制造”出来的，与历史真实人物有了不小的距离。

参考文献：

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

罗贯中《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