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班的饮食男女之四：冤家路窄，霍主任从天而降

　　随着八月炎夏走向末日，九月秋初清凉气息的到来，一个暑期的补课告一段落。在新学期开始之前，学校有针对性地进行了一次考试，美其名曰摸底。尤其对补习班特加关照，一码标准化试卷，让人们重温了一次旧梦。补习班良莠混杂，许多人不幸被摸了老底，一些人则充分显示了实力。哗众取宠的大虾高居榜首，慕容叶儿以微弱劣势屈居第二，他们的成绩高出第三名乙班的杜清晨许多，第三名以后直至前三十名彼此分数相差无几，让人想象得出中考分数线上下浮动一分，就有一大批人坠入苦海或登上彼岸的残酷。

　　夏河排在总成绩榜的第十五名，在补习甲班也进了前十，还说得过去。

　　原本以为摸底考试考完就过去了，没想到在语文试卷作文讲评课上，夏河又一次为自己的随心所欲付出代价。他的作文成为马眼镜抨击的对象：“还语文课代表呢，就写这样水平的作文？丢人去吧。《碧流河轶事》，你知道啥叫轶事？小孩子偷苹果也算？再说了，你偷苹果跟碧流河有啥关系？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文不对题嘛！还被老大狼抓住了，‘老大狼’这词儿我头一回听说……”

　　在乡中，夏河的作文水平算不上数一数二，可也常得到杜老师褒奖，没想到换了水土马上不服，居然被树为反面典型，敢情他信马由缰的文风只有杜老师赏识，马眼镜对他的评价跟霍胖子简直如出一辙；这些也还罢了，连一个错别字也拿出来刻意渲染，这哪是讲评作文，简直恶毒的人身攻击嘛！况且那老大狼是他故意写的，后来“我”因为撒谎而得到一背心海棠果时，老大狼不又重新变回老大娘了吗？主人公这么简单的心理变化都看不出来，还当什么语文老师，讲评什么作文，是可忍孰不可忍，以为他稀罕语文课代表么，那是李老师利用他初来乍到不明真相先斩后奏任命的，大不了还给他就是了！

　　下课后夏河就径直找到数学教研室。李老师正埋头翻资料刻钢板，忙得焦头烂额，抽屉抽出一半搁在桌面上，纸呀书的翻得乱七八糟。夏河直截了当向李老师口头递交了辞呈。

　　“为啥？”李老师小眼睛瞪成大眼睛。

　　“不为啥。”夏河说。

　　“跟马老师合作不愉快？”李老师哈哈笑了，那笑声干巴巴的，很明显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一种本能，“你刚来，还不了解马老师。他这个人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他认为不对的地方，从来都是当面指出来，有时候刻薄了些，但那也是为大家好嘛，别都往心里去，无则加勉有则改之……”

　　都说李老师跟马眼镜是死对头，一阴一阳无法协调，关键时候却还是替对方说活。不过不管他怎样为马眼镜辩护，反正这语文课代表是不干了，爱谁谁。夏河打定主意不接受劝解，没想到接下来李老师无意的一席话，却让他的请辞变得软弱无力，糟糕的心情更是随之跌落到谷底。

　　夏河之所以如此敏感，其实是因为马眼镜无意间戳到了他的痛处。

　　一切都是从那篇倒霉的作文开始的。夏河写作文有个毛病，就是跟他画画一样随心所欲，偶尔写顺了洋洋洒洒连杜老师都赞叹不已，而这样的文风，在同样是语文老师出身的教导处霍主任那里却行不通。于是夏河的倒霉就命中注定。在中考之前关键的预考里，夏河对作文酝酿了半天才开始动笔，结果写到半截一抬头发现时间已所剩无几，急急忙忙收了个尾，其效果可想而知。负责批语文卷的偏偏是喜欢骨头里挑刺的霍胖子，如此虎头蛇尾的文章自然不入他法眼，霍主任大笔一挥，给了他七分。七分！简直奇耻大辱！

　　这致命的七分让夏河无奈地以一分之差排在预选名额之后的第一位。也就是说，排在他前面的霍冰晶可以去县城参加统考，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唾手可得的机会与他失之交臂。平心而论，当年生夏河的实力在河畔中学还是屈指可数的，预选名额里头，只有转学回来不久的霍冰晶是当年生，其余的都是复之又读的复读生。仅仅因为一篇虎头蛇尾的作文，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就此被无辜地打进复读生的行列里了。

　　在大多数人眼里，夏河是咎由自取，是自己的自甘堕落导致了不可思议的滑铁卢。夏河也承认偏爱绘画导致成绩下滑，但绝没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他还是有自己的底线的，那就是不能影响升学，这也是当初他对老夏的承诺。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并且对此羞愧难当而选择了逃离，逃离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目光和人。

　　辗转来到碧水，霍胖子给他造成的阴影还是如影随形，阴魂不散。马眼镜的话可以当耳旁风，李老师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让夏河如芒在背如鱼刺梗喉。他对夏河的了解居然来自于霍主任。霍主任搬来碧水镇也该有一年多了，他们是同行彼此之间有接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让夏河意外的是，听李老师那意思，一向对夏河很排斥的霍主任对他居然赞赏有加，尤其说他语文功底很好素质不错值得栽培。这就奇了怪了，霍胖子既然很认可他，怎么平时没看出来呢，当初的七分又从何说起？

　　他的作文就算是虎头蛇尾，也不至于只得七分，马眼镜那么抨击他，还给了他二十多分。要知道一篇作文可是四五十分啊！那耻辱的七分作文，难不成是有意而为，是恨铁不成钢对他偏爱绘画一意孤行的警示吗？那可是要命的预选考试啊！是可以决定一个人命运的……他女儿霍冰晶是唯一排在他前面的当年生。不会是为了女儿能够挤上末班车，而把他做掉了吧？想到这里，夏河不寒而栗。霍冰晶在预选前不到两个月才从碧水转学回去，摆明了是要在父亲的庇护下参加预选，并最终如愿以一分的优势成功挤掉夏河获得出线资格。听说霍冰晶凭借教师子女的优惠加分考上了师范学校，而被她挤掉的夏河却落得流落他乡……

　　夏河悲从中来。他宁愿相信他的落选不是阴谋。如果真是那样，霍胖子也太可怕了。为了自家的私情而毁掉另一个人，手段还是如此的残忍，残忍得让人无话可说。他向李老师举荐夏河，莫不是想补偿内心的歉疚吧？

　　都是那篇作文惹的祸。夏河恨死了自己……

　　夏河逃离河畔，不想再见到给他致命打击的霍胖子也是原因之一。然而转来碧水的时候，夏河忽略了一个既定事实，那就是霍胖子霍主任早在他之前就已经移民到了碧水。原以为离乡中远了，却与最不想见到的人近在咫尺。没能预见到这一点让夏河追悔莫及。

　　因为作文的事情，夏河几天来郁郁寡欢不想说话，脑海里不停浮现出霍胖子那张讨厌的肥脸。留学碧水月余，要不是马眼镜的提醒，他还以为成功地摆脱了噩梦。然而天地很大世界很小，夏河去潘家卖店买纸，刚走出校门，久未谋面的霍胖子正好骑着车子过来，有如从天而降迎面碰个正着。他冲夏河熟识地微笑了一下，点一点头，没有说什么就骑车进去了，夏河愣在那里好一会儿，直到洪敏在他后面突然喊了一声，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看什么哪，这么投入？”洪敏顺着他的视线向校园里张望。

　　霍胖子早就走远了，成了一个很小的背影，不经特别指认是不会察觉到的。夏河心慌意乱无心回答，掩饰地快走几步钻进潘家卖店。洪敏不依不饶地跟进来，为了堵住她的嘴，买完纸夏河顺便买了两块运动糖。沾满了芝麻的运动糖嚼起来满口香，此刻夏河却觉得没滋没味。突然的相遇让夏河心里五味杂陈，李老师的话犹在耳边回响。他居然还冲他微笑！显然，他早就知道夏河投奔碧水来了，一点惊诧的意思都没有，难以想象几个月前他们还势如水火彼此敌对。真是造化弄人！

　　洪敏在夏河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夏河压根就没听进去，浑然当她不存在。

　　真是冤家路窄……

　　对夏河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

　　整个暑假校园里都很清静，只有初三年级和补习班在提前开课，随着开学校园变得喧闹起来，经过新学期的忙乱，几天以后第一次正规的间操时间，牛校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宣布了重大人事更迭，原来教导处的赵主任多年心血苦心经营没白费，一跃升迁为副校长，他的主任位置被新调来的来自河畔中学的霍胖子所代替。碧水中学突然变动的政治格局有如晴天霹雳，将毫无心理准备的夏河震呆。

　　夏河感觉像落入了深渊天旋地转。上次在校门口碰到霍胖子，他还天真的以为他不过是顺路办事，偶然巧遇而已，孰不知却是履新上班来了。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千方百计远离乡中逃到碧水镇来，一纸调动却让他所有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李老师肯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儿！要不然跟他谈起霍胖子对他的评价，怎么会叫主任叫得那么自然！他这个笨蛋被怨恨和猜疑冲昏了头脑，居然一丝一毫没有察觉。难道在河畔乡中遭受的噩梦，还要延续到碧水来不成？

　　夏河绝望地感到已经无处可逃，乡中不能回，碧水如果也不能呆，他还能逃向哪里呢？碧水镇真的像世外桃源，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夏河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冤家对头的突然空降却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他不敢想象在霍胖子的阴云笼罩下，他还能保持平静的心情去面对刚刚开始的复读生活。霍胖子怎么可能对他熟视无睹不横加干涉？修理夏河只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从操场上回来的夏河进了教室依旧失魂落魄。机敏的洪敏觉察到了夏河的变化，也大致猜到了缘由，苦于隔着几排座位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无从安慰。下了课，夏河坐在那里不动，洪敏有心上前，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迟疑了片刻，还是拿了本书来到夏河身边。可是还没等她说话，夏河起身就离开了教室，把她晾在了那里。

　　随后的一节课夏河没有出现，洪敏预感到了什么，内心惶恐不安。下课铃刚响，她就飞快地离开教室跑向男生宿舍。果不出所料，夏河呆在宿舍里，行李居然已经打包好了。

　　“你要干吗？”洪敏震惊异常。

　　“回家呗。”夏河说得轻松，却掩饰不住失落。

　　“你……不想念了？”

　　“嗯。”

　　“为啥？”

　　“不为啥。”

　　“不为啥？为霍主任，对不对？”

　　“跟他有啥关系？”

　　“还没关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为这点事儿你就不想念了，你还像个男子汉嘛！”洪敏气得胸脯起伏，“他当他的主任，你念你的书，管那么多干吗……”

　　“他一向看我不顺眼，我可不想给他添堵。”

　　“你……你这个傻瓜，笨蛋，懦夫！你不去惹他不就完了吗，我就不信没事他会找上你！你念书又不是给他念的，管他堵不堵……你要敢走，我永远不理你了！”

　　洪敏猛地摔上宿舍门，噔噔噔地跑远了，显见对夏河极度失望。

　　整个中午夏河都呆在宿舍里，连饭也没有吃。洪敏骂他懦夫的话给了他极大的震动。扪心自问，他逃离河畔也就罢了，再逃离碧水也确实表现得不像英雄好汉。在洪敏眼里，他的形象一直很高大，他不能破坏了自己的高大形象。况且仅仅为了不想看到霍胖子的面孔，就放弃了复读也叫人不太甘心。霍胖子固然可怕，但就像洪敏所说，自己不去招惹他，难道霍胖子会找上门来跟他计较不成？这儿毕竟不是河畔的一亩三分地，他耀武扬威之前得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牛校长也就罢了不会跟他计较，赵副校长恐怕不会让他喧宾夺主吧？

　　这么想一下夏河就有些放下了。时过境迁，谅他霍胖子也不敢对他怎么样。虽然自我安慰解开了心结，夏河对霍胖子的到来依旧没法一下子接受。为了排解郁闷，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镇外的碧流河边透透空气。吹着河边的风，在河堤徜徉了半天，心情好了很多。眼见该放学了，他才慢吞吞地溜达回来，老远就看见了在校门口张望的洪敏。看到他重新出现，一直悬着心的洪敏总算释然，上来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你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你。”洪敏的担心溢于言表。

　　“我……去踩点儿了，看看哪块儿适合钓鱼。”

　　“钓你个鬼！河里哪还有鱼？都让人给电光了！”

　　“这你就不懂了，鱼还能电光啊？这么大一条河……”

　　“那你今晚就吃鱼吧！看饿不死你……走吧，我请你吃面包。”

　　“真的？”

　　“不想吃？不想吃就算了……”

　　“吃，吃！……”

　　在小学校园里，两个人啃着买来的面包，就着涪陵榨菜吃得很香甜。洪敏对他想当逃兵的举动只字不提，只是劝他接受现实，打起精神接受来自新环境和霍主任的挑战。

　　“你干吗对霍主任那么反感啊？唯恐避之不及……”

　　“你不知道，他老修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