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鹏的近处与远方——
牧场的未来是有个好牛群
吴大鹏小传
1991年出生,毕业于马来西亚林国荣大学,现任杜尔伯特县蒙康牧业有限公司执行场长。牧场总建设面积60000平方米,自有奶牛500头,年产鲜奶2100吨,年销售额670余万元,3000亩耕地用于种植全株玉米青贮、燕麦草及大豆。
裂变的乡土,是我们脚下真实的中国。
城镇化的过程中,每个中国最基层的农民家庭都裹挟在了这场洪流中,每个中国农民,都经历了一场自我革命。寻找、突围,个人与时代之间,个人与社会之间,个人与国家之间。过程中,更多的农民家庭里,原始的传统文化在断裂,父辈即使在坚守,淳厚的目光里,也满是对儿子逃离土地、逃离乡村、逃离农民这个身份的期望。
但走近吴大鹏,我才意识到,《职业农民》的采访已经进入到新闻的深部地带——一些我们还没认识到的事情正在深刻地发生。
这个家庭里之所以能够产生“新生代职业农民”,是因为代表着中国现阶段的“两代农民”已经完成了文化上的和解,完成了乡村情感共同体的连接,重新修复了受到冲击以至于断裂的传统文化,重新接续了文明根脉。
对新生代的采访,实际上是与“两代”农民——“老农与新农”之间,与“传统农业和现代农业”之间的遭逢。
“新农”吴大鹏不是孤立的存在,他就像长在古中国上的一片新绿,背后站立的是世代躬耕的先辈,五千年农耕文明的歌谣吟唱至今,他在传承中,与时代接轨。
去乡下就是去感受历史,去感受那些通过劳动改造大地的岁月,去感受人类世世代代以来和土地相互较劲的过程。
一个一个出场的人物,是“新乡土中国”的缩影,是农业现代化的萌芽力量。
壹
中国最基层农村家庭里的两代农民
吴大鹏
杜尔伯特县委宣传部的于亚南把吴大鹏的电话发给我。
电话接通,我说明为什么要采访他。吴大鹏说的第一句话是:1952年,杜尔伯特县的“草原香”牌奶制品就在国际上现身了,当时是直接拉到大连,出口东德。
几天后,吴大鹏来市区办事,我随他去他的牧场。
路上,我们聊天。
吴大鹏:“奶业发展在六十年代之前,全球都一样,都是人工小型养殖。那之后发生了啥事呢?出现了挤奶机。世界奶业格局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种是大农业,像美国一个家庭牧场就饲养一万头以上的奶牛;一种是小农业,像荷兰,日本也是,最多可能也就500头,包括以色列也是。
未来奶农,将面临更规范的商业制度,更激烈的竞争和更高速的迭代。
在产业链利润分配不均的状况下,世界将对中国奶农提出新的要求。
资源禀赋不足,土地匮乏,粪污消纳的重负,让奶农的牛奶在国际上缺乏比较优势。我们牛奶的成本在3.2元/公斤,而国际市场上牛奶的成本在2.4元/公斤左右。
但振兴奶业是有希望的,新西兰人均占有奶量是110公斤,中国现在刚30公斤,2000年时候人均还不到10公斤……当年生产“草原香”的乳品厂,是当时全国十大乳品厂之一,没有发展起来,主要是与人的观念有关……
这还与咱们的历史有关,像咱们泰康镇,是从一九零几年,建中东铁路时随俄罗斯员工带来的养牛技术,后期是国营奶牛场、养殖场,传统的养殖观念根深蒂固。但像宁夏那边,从始至终就没接触过传统养牛方式,没那么多历史包袱,咱们这边历史包袱挺重的……
我问,他谈。他有历史观,有国际视野。
谈到出国留学回来当农民这一选择,他说:过去我们崇尚全国人民就一种价值观,现在是尊重每个人的价值取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信念系统。当农民这件事,我会从其他的价值角度去想,做的选择也会不一样。
我朋友、我同学百分之九十在北上广,或者在国外,剩下百分之十都做体制内的工作。有时候我会对比,我会想,我要在北上广我能创造什么价值?我在体制内能创造什么价值?我要是在家,我可能每天产生多少吨奶,卖给全国人,然后我有20个员工,我要去给他们提供生活保障,我认为我做这个要比我做其他行业意义来得大……
王颖
上午十点,到达牧场。
天蓝地阔。
牧场里成年牛在溜达,牛犊们卧在草铺上……
吴大鹏的妈妈王颖,协助吴大鹏管理牧场。
多年过去,她说起丈夫“老吴”,还是充满激情:“一会儿他来你就看到了,纯农民!其实他脑袋聪明,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当年考公务员,第一批就要俩,他就考上了。”
“可他就是热爱土地,就是喜欢种地啊……到现在,只要有人卖地,他就去看……”
“就因为这,我有一些理想也能在他身上实现。上班是安稳,但是生活没什么节奏感,这些年我跟他一会上去了(赚钱了),一会下去了(赔了),就像交响乐,有高音有低音……”
“这么多年了,磕磕绊绊曲曲折折,是为了赚钱,但生活也不仅仅是‘赚钱’!”
牧场办公室里,摆着吴大鹏的毕业证。当年吴大鹏还接到法国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但因为相比消费高,他选择了马来西亚。
“我儿子留学回来,户口可以落在上海和北京,人才嘛!”
“当时我们有几个选择,第一考公务员,他是坚决不考。老人不就是这样吗,图孩子有个好工作,安稳,有保障。后来他也说服了我……”
吴涛
中午时分,下起了雨。
老吴像从俄罗斯文学里走出来的农场主,更像“大荒野上的一个老牛仔”。
进来就说:这又下雨,又停电了。
“这个社会普遍是人心太浮躁,都想做冠冕堂皇的事,少有想做螺丝钉的,我对我爱人我儿子就啥要求呢?咱们就是个‘草民’,咱就做好这一块,老天交给咱们这块,就好好善待土地,善待牛,赔了咱认了……”
“我家族世代生长在这,到大鹏这已经是四代了。
要讲历史,我爷爷有方圆几千亩地,后来把地全都卖了,栓了六挂大马车,来中东铁路这挣钱,结果被老毛子拉跑了。那以后家穷了。我爷爷就上小蒿子(泰康)打铁,是铁匠,后来种地。
反正我对土地爱,我儿子也爱。
……九八年发大水,我是赔了失败了,但放眼村里镇里,有几个能像咱懂这土地的?
……种地能达到啥程度呢,什么时间我安排什么,就像在脑子里固定了……
……咱国家讲工匠精神,表扬劳动者了,我就希望我儿子也这样。他选择回来养牛,我和我爱人不后悔,不愿意让年轻人做那些虚浮的事,不长久……”
贰
“新农”归来后
老吴种的地,哪都有,新店、克尔台,各乡镇都有,玉米、燕麦草伴着云里的鸟鸣,拔节生长,老吴看着喜悦。“我种的地,老百姓服气,基本上都是现代化了,明年我再上操作系统。”
2013年,老吴承包牧场,购进160多头奶牛,但三年过去,牧场始终没有分毫盈利。
2015年底,吴大鹏回来经营牧场。
牧场开始盈利,每年纯利润100多万。
坊间笑谈老吴:又精明又有经验,整了3年,保本。但是交给他儿子,赚钱了!
吴大鹏回来,做了几件事。
吴大鹏没有回来之前,牧场半个月里,能下一个犊。
母亲王颖乐坏了,每下个犊牛,就给全场奶农发红包。
回到牧场两个月后,大鹏告诉母亲:明年,我让牧场里一天下一个牛犊!
母亲坚决不信!
吴大鹏说这话时,是上一年的10月份,转年春天,牧场果然每天都有新生犊牛,哞哞叫声喜报捷传,奶农们看着还是一身书卷气的大鹏喜笑颜开。
原来,大鹏发现,这么大的牛场,还是沿用老传统,靠饲养员肉眼观测。
吴大鹏做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做一个“数据员”,为每一头牛录入信息,办理“身份证”。
吴大鹏:“过去我们家的牛群数据和生产是脱钩的,管生产的不管数据,管数据的不管生产,干活的奶农对牛群的状态是不了解的,对于规模较大的牧场这是存在很大问题的”。
此后,吴大鹏每天梳理一遍牛群信息,结合数据,指导牛场生产工作。及时发现哪些牛应该调群、配种、孕检、干奶、产犊;观察牛群,看哪些牛发情、生病……包括搅拌饲料,也是依靠靠精准饲喂系统,去看每天的饲喂状况。
同时,吴大鹏发现,县政府已经给各家牧场安装了发情检测设备,但大多数牧场都因为不会使用,闲置在那里无人问津,依然靠饲养员肉眼观察,导致很多空怀牛。
因为牛发情,多是晚上十点到十二点,那是奶农最疲惫的时候。
吴大鹏安装上设备,通过监控牛的运动量体温,找出牛群中疑似发情的牛,及时配种。
王颖:“一个牛场,最关键是牛能不能配上,如果全配上了……明年你再来我家看,那就意味着一年200万300万的盈利了。”
但是大鹏跟母亲说,不要过度追求单产,咱们要从源头抓,从繁育抓起。以前的冻精都是国家免费提供的,大鹏却花了四万块钱买冻精,他说,一个牧场的未来,主要是有个优质牛群。
叁
乡村生活:充满细节和温情
老吴说:这个他就厉害了!
他有长远计划,他从公牛抓起,从选种选育抓起,后劲大,这我知道,全世界就九头好公牛。我这个牛群是2013年从澳大利亚进口160多头发展起来的,现在这个牛群退化了。
但我呢,始终急功近利抓奶量。
“他格局大着呢,不像我在县城,他站在世界角度,会‘翻墙越狱’,他能分析出来,不像咱闷着头走道儿……”“老农”吴涛说这样服气的话,是单独对着采访的我说的。
他在“新农”吴大鹏面前,还始终保持着居高临下的“老农”姿态。
他说:他还是个犊牛!还不认干!
但他的行动方向,已经跟着吴大鹏去了。
这件事之后,他把牧场彻底交给吴大鹏管理了。
老吴说的“全世界九头好公牛”,吴大鹏这样解释:全世界黑白花奶牛的基因来源,追根溯源都是这九头公牛的后代。所以要想把繁育搞好,就要通过线性评定和谱系,追踪每头牛的家谱,了解它爷爷呀,它妈妈呀,它父亲呀都是谁,从而知道它生的孩子应该用哪一只冻精,否则有可能造成近亲繁育。
老吴当初从澳大利亚购进的这批牛,没有谱系。吴大鹏与冻精公司共同合作,为牛群每一头牛做了线性评定和谱系追踪,然后选定可以和它参配的冻精品种。
但这个周期,需要五年,才能看到品种改良的优质牛群。
所以老吴说儿子沉得住气,看得远。
吴大鹏谈到黑龙江省黑白花奶牛育种史:是在原滨洲牛基础上培育而成,早在1898年修筑中东铁路时期,随俄国员工带进一批奶牛,这些奶牛中,大部分为西伯利亚改良种,种公牛大多为西门塔尔,其他还有少量亚鲁斯拉夫、霍尔莫哥尔牛和瑞典牛等。
约在1908年——1916年间,首次从荷兰运进少量的黑白花荷兰牛,其中公牛仅数头。据当时的报告称,根据1923年调查,当时在内蒙古三河地区以及滨洲、滨绥两铁路沿线即有奶牛7691头,血统复杂有10个品种之多。
吴大鹏:看这个育种史,可以知道我们本地的牛群育种史非常复杂,基因来源哪里都有,没有谱系。为什么我们本地的养殖业,现在出现很多问题,黑龙江的养殖业为什么与山东和宁夏相比有差距,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牧场还在用本地牛源,选种选育不好做。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开始做谱系,一切跟国际上先进的育种结合。
吴大鹏所做的这些,目前在很多传统牧场,依然没有实施。
他回到出生的这块土地上,发展奶业,他心里是有着清晰的方向和目标的,也是有着自觉的内生动力和使命的。
王颖:我们做的就是脚踏实地,就是赚钱,就是传统;我们用的都是土方法,笨方法,是野生的,他爸就是把这个方法传给他,但我儿子跟我们的区别是跟时代接轨,跟未来接轨……
吴大鹏:未来一定是实现自动化。现在我们是种养结合,但缺加工,未来的目标是逐步实现乳业加工。另外,现在乳肉兼用结合已经完成了,下一步我希望尽快实现提高动物福利——生命是需要尊重的,它们也有情感,有情绪,有心理感受……
采访当日凌晨,一头小犊牛出生,它要比妈妈幸福得多,睡在松爽的稻草上,正努力着一次次跪倒爬起,学着站立。吴大鹏记得每个犊牛的出生日期,养殖场里,采光、保温、通风、布局,作息时间都是一种日常温情的生活……
中国拥有五千年文明史,四千年文字史,而农耕历史却超过六千五百年。农耕文明温柔和煦,千百年来深植人心。吴大鹏一家,呈现出来的,是一个丰富细微,富于血肉,充满温情和细节的乡村生活,带我重回乡村,重新认识土地上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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