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删帖风波——现代版“焚书坑儒”

“10天了，还没恢复？这些内容永远不会回来了吗？”

2019年5月13日，全球最大的中文社区——百度贴吧，在2017年前发布的帖子，在一夜之间尽数消失。

次日，网友“呵呵哒”愤而留笔：

百度如果真把2017年前的贴吧数据删除，那对中国互联网文化所产生的影响远超“巴黎圣母院失火”的程度，堪比火烧亚历山大图书馆，且这火还是亚历山大自己放的。

焚书坑儒、现代版火烧亚历山大图书馆、李彦宏是网络文化史上的大罪人、卢浮宫一夜间坍塌...无数网友用他们想象到的一切词汇，来形容此事，表达内心的种种不郁。

也有网友一脸茫然：百度贴吧是啥？怎么个个激动成这样？

今天，就来给大家扒一扒：百度贴吧这些年，在互联网江湖从巅峰到式微的沉浮历史。

1、诞生

2000年，俞军26岁，日子过得不太如意。痴迷搜索的他，在偌大的中国求职无门，毕业3年换了3份工作。

几个月前，李彦宏带着120万美元投资回国。他和好友徐勇一起，在北大资源宾馆租了两间房，注册了百度，决心打造“全球第一的中文搜索引擎”。

尔后，俞军的一封求职信发到了百度：

搜索引擎9238，男，26岁，上海籍，同济大学化学系五年制，览群书，多游历。想踏入搜索引擎业，无奈欲投无门，心下甚急，故有此文。如有公司想做最好的中文搜索，诚意乞一参与机会。

本人热爱搜索成痴，只要是做搜索，

不计较地域(无论天南海北，刀山火海)，

不计较职位(无论高低贵贱一线二线，与搜索相关即可)，

不计较薪水(可维持个人当地衣食住行即是底线)，

不计较工作强度(反正已习惯了每日14小时工作制)。

进一步了解： OICQ：XXXXXXX Tel：021-XXXX1694

一番波折后，俞军收拾行囊，离沪北上，加入百度。

如简历中所写，俞军以宾馆门口的简易沙发椅为家，向着搜索发出了猛烈进攻。不到一年，便成为搜索领域的高手。

2003年，他担任百度产品市场总监。

此时，以“简单可依赖”为核心价值观的百度搜索，形势一片大好。3月，中国电脑教育报举办“万人公开评测”，59.06%的人投票选择“百度比Google好”。

恰逢此时，猫扑、天涯等方兴未艾。百度作为最大的流量入口，俞军想：能否结合搜索引擎，建立一个在线平台，让兴趣点相同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简单方便地展开交流和互助？

同年12月，“为兴趣而生”的百度贴吧诞生。

2、辉煌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倘若未曾交流，你永远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更无法同频共振。故，人生而孤独。但，贴吧不一样。

有别于传统论坛，以网友自建关键词为中心的贴吧，就像一场超大型party。每一桌都有独特的菜肴。文学吧、电影吧、哈利波特吧、击剑吧、阿姆哈拉语吧...

在这场15亿人的聚会上，有超过2272万个团体任君挑选。无论你的爱好多小众，都能找到同好。你也可以去别桌溜达，尝尝他们的萝卜白菜或是海鲜大餐。

网友“白天阳”彼时还是高中生，每晚放学后就泡在贴吧，年发2万贴。

网友“胧夜的摇篮曲”说：

我大学没有谈恋爱。我把我最热血、最矫情、最多愁善感、最少年意气、最快意情仇、最自以为是、最踌躇满志的一段时光，统统奉献给了贴吧。总发帖量6万多，而且全无水贴。

初生的贴吧并不完美。它会莫名其妙整层消失，就像那段对话从互联网上蒸发了；别人发来的消息，有时要隔许久才能收到；有时，明明已经读过的消息，代表未读的小红点却依然存在。

但这个自建“关键词”的伟大idea，网罗了无数同好和大神：不止草根，还有后来声名鹊起的无数大人物，都曾在此流连忘返。

那年，一个匿名网友，在鬼吹灯吧里苦苦催更，最后实在等不及，自己敲起了《七星鲁王宫》，成了后来万人催更的《盗墓笔记》。

那年，刘慈欣在老家的电厂里，用贴吧小号自恋地评价自己的小说：“很真实，很震撼，这人是不是真打过仗。”

初入吧的人，总忍不住说：这里人山人海，真热闹啊。

虽然总有bug，但贴吧日活却达到10亿。但贴吧外，平静如故。

直到2007年6月21日，李宇春吧和李毅吧矛盾激化，李毅吧成员冲入李宇春吧，开始爆吧行动。不到3小时，李宇春吧被刷屏1900多页，被爆帖子超过10万条。几乎30贴/秒。最终，百度不得不关闭李宇春吧的发帖功能。

此次行动，史称“6·21爆吧事件”，成为互联网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李毅吧成为百度第一大吧（帝吧）。坐拥粉丝3100万，发帖量近10亿。

他们以无可比拟的组织力，活跃于互联网江湖，甚至远征海外。号称“帝吧出征，寸草不生”。

2016年1月，因韩国JYP和台湾周子瑜事件，帝吧出征facebook，攻陷台湾媒体脸书主页，包括蔡英文脸书账号。

2017年元旦，台湾爱国老先生魏明仁想号召民众插上五星红旗，却遭“台独”分子攻击，帝吧再度出征声援。有组织，有纪律，不违法，不带脏字。表情包纷纷刷屏。

上次被刷的太惨，蔡英文提前给自己的facebook，设置了禁止上传图片功能，结果...

在这个大party上，有人组织出征；有人为硕士论文到处找冷门的论文数据；有人学习蒙古语；还有很多网友建了以自己命名的贴吧，记录生活和心路历程。

这里，生产着中国互联网最流行的前沿文化。

“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

“在下叶良辰”

“元芳，你怎么看？”

“嘀，上车卡”……

此时的百度贴吧，真正为兴趣而生，也真的“简单可依赖”。用户数一度突破16亿，超过中国的总人口。日发帖量一度达到10亿条。贴吧的流量，达到百度总流量的11%。

可事情，是从哪一刻开始不对了呢？

3、傲慢和作恶

整整10年，贴吧野蛮生长，百度从未进行变现。事端萌芽于2011年，BAT三大巨头的业务都抵达了新的瓶颈，收入增速急剧下降。

事实上，更早的2008年，百度就开始问题重重。

○ 2008年，中央电视台曝光百度竞价排名黑幕，百度股价受重挫；

○ 2009年，百度员工进行大规模罢工，抗议降薪；

○ 2010年，黑客劫持百度域名，一天损失3290万；

那几年，百度的产品研发、投资都进行得小心翼翼，却难挽狂澜。

此时的百度，太需要新的盈利了。

顺理成章地，占据百度11%流量来源的贴吧被盯上了。

起初是广告。原本干净的贴吧，到处充斥着广告。约20人的百度BD团队，向华为、京东、小米等企业伸出了橄榄枝，邀请他们到贴吧建立企业吧，在里面发布广告，或由百度为其删除负面信息。

好吧，打广告大家都理解，这么大一个产品，一直不盈利也不是办法。即便百度保持它一贯的傲慢，即便网友对自己发的帖子都没有处置权。

可2015年，噩耗接踵而来。此时百度营收情况更急转直下，而腾讯、阿里却开始好转，百度着急了。

随之，它推出贴吧合伙人模式。实质就是“卖贴吧”。兴趣吧、行业吧、区域吧…都可以出售运营权。据传，当时“郑州吧”一年的运营权就能卖到200万。百度因此举获益颇丰。

可更大的危机，也在蛰伏、酝酿着。

2016年1月10日，知乎网友“蚂蚁菜”发帖称，自己是血友病吧的原第二大吧主。可包括她在内的原吧务组成员，却被百度单方面撤换。血友病吧被百度卖了。

接着，有网友称“百度40%的热门疾病吧已经被卖”。不孕不育吧、脑瘫吧、股骨头坏死吧、糖尿病吧...这里面的大部分贴吧，都被卖给了莆田系医院，少数被个人承包。

福建莆田市委书记梁建勇说，莆田系医院的主要客户来源，就是百度。百度2013年广告收入260亿，仅莆田系医院就砸了120个亿。这就像给挂在悬崖上努力找绳子的人一根芦苇。看似救命稻草，实则绝境。

在舆论的声讨中，百度宣布：全面停止病种类贴吧的商业合作。可本就绝望的病人依然走向了绝境。

3个月后，22岁少年魏则西，在百度推荐的医院里，花光全家积蓄后，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他在知乎上的长篇回答，再次揭露了百度竞价排名的罪恶。

很多人都在骂，但他们不知道，百度的竞价排名也许早就写在了基因里：

2001年8月，创办8个月的百度技术领先，却始终没有盈利。李彦宏看到一家硅谷公司在做竞价排名，在董事会讨论商业模式时，他态度坚决，提出：把“百度”做成直接面对终端网民的搜索引擎网站，引入竞价排名机制。遭到一众董事强烈反对。

吵了3个小时后，李彦宏怒了。他将手机猛地朝桌上摔去，嚷着“我不做了，大家也都别做，把公司关闭拉倒！”结果在意料之中，董事们妥协了。

百度，成为一家靠广告养活的公司。2015年，百度第三季度财报显示，网络营销已占其总收入的96%。而属于它的贴吧，也难逃沦落的宿命。

众多在情感上无法接受的吧友，纷纷离开。还有一些人，被曾经发过的帖子，被贴吧里的老友维系着。最后，又被贴吧的傲慢运营，一点点逼走。

2017年3月10日，贴吧用户@军祭酒郭嘉在微博爆料：“百度贴吧出台新规，要求贴吧访问用户日均增长2%，主题数日均增长3%，回复数日均增5%，签到数日均增长1%，达不到就强制卸任所有吧主。”

没有任何工资，就这样堂而皇之，给吧主们设置KPI考核，达不到就撤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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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众愤怒中，3天后，百度停止考核激励。可傲慢不止于此，在毫无征兆、不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百度开始封吧。

2016年5月23日，有网友发现，3000多个文学贴吧集体被封。百度称此举为打击盗版。可搞笑的是，文学吧里的很多内容都是网友原创的。

更让网友不能接受的是，四大名著吧封了3个，除西游记外，无一幸免。更搞笑的是，连吃货吧、女朋友吧、动植物吧、望远镜吧、水泵配件吧都被一起封掉。坊间戏言，百度的封吧政策是喊一声：天黑请闭眼，然后闭着眼睛，点谁封谁。

这次，又是毫无征兆，2017年1月1日前的帖子，一夜间消失殆尽。网友怒不可遏，百度却说只是系统维护。

有网友说，要是不能恢复，这对中国互联网文化的伤害程度，无异于火烧亚历山大图书馆，火还是亚历山大自己点的。

且巴黎圣母院还能重建，焚书坑儒还有儒生将书背诵下来，流传千年。但贴吧做不到，没人能把那么多内容背下来。那几乎是15年的中国互联网历史。

4、价值观

有人说，曾经的贴吧虽问题众多，但还是一个伟大的社交产品，跟了百度这个爹，可惜了。

相信数据会恢复的人，尚且还有。但对百度仍存期待者已不多。因为在其事者眼里，中国人愿意用隐私换便利。就算公司解散，也决不放弃竞价。

这分明就是一个披着科技外衣的网络营销公司。

2009年，“贴吧之父”俞军离职，出走美团时，贴吧还不是这样。2016年，魏则西事件发生，有人呼唤俞军回来，俞军在微信里说了这么一句：

你们怀念我，我怀念Google。外部压力不够，我回百度也是独木难支。百度的核心问题首先是价值观，其次是激励机制。

这样的百度，连素有“南有张小龙，北有俞军”的“贴吧之父”，中国最伟大的产品经理之一的俞军，都决定放弃。

因为，百度的病不在产品，在价值观。根上的问题，外人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