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农历10月初,大雪纷飞,天地洁白的一尘不染,冰冷丝毫不忌惮炉火的温热,将整个屋子裹挟在寒冷之中。命运多舛的父亲在这个雪花零落的午夜,我们姊妹眼睁睁地看着他合上那双阅尽人世的眼睛,走完他最后的旅程与世长辞,享年90岁。
乡村飘雪,原本是很浪漫的一件事,可是,那夜的大雪,六边形的雪花犹如索命的飞镖,刺进我的心脏,从此,世间少了一位严苛而又慈祥的父亲,多了一个忧伤和哀愁的女人。
其实,父亲对于雪的寒冷是毫不在意的,因为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风霜雨雪和生离死别。1929年的9月,父亲出生在临近的一个村子里,不到三岁祖父去世,而祖父撒手人寰时,祖母怀里正抱着一个出生不久婴儿,也就是父亲的弟弟。突然而至的灾难让祖母不知所措,孤儿寡母,何以为生?真是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山穷水尽地步,逼不得已,祖母带着父亲和怀抱的中婴儿改嫁。于是,父亲跟着祖母从邻近的村子到了现在的村庄。
祖母改嫁后不久,怀里的幼儿也就是父亲的弟弟不幸夭折。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人的传统意识中,男尊女卑的思想教育根深蒂固,女人改嫁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况还是带了两个孩子的女人。孩子的夭折,可能当时给祖母的打击很大,因为我记事时,祖母到我家来,给父亲说话、看父亲的眼神,好像把父亲还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当时父亲已60多岁了,好长时间我心里有些不知其所以然,后来听父亲和祖母说过往事后才豁然。自怀抱中的孩子夭折之后,祖母对父亲更加的疼爱。
尽管如此,父亲毕竟是祖母带过来,在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时代,父亲在继祖父及其家人心中总是一个梗,所以父亲在家中待遇难以避免地会有差别,吃饭,等别人吃过了他才吃,有时候是上顿的剩饭和别人吃过的馍,甚至有发霉发馊的。等到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开始给家里放羊,再大一点后,就到附近附近富裕一些的家庭替人家放羊,或拉长工,或打短工,除了自食其力之外,还能帮祖母分担一些家务和照顾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1949年全国解放,第二年朝鲜战争爆发,时年父亲20岁,便报名参加了志愿兵,被分配到西北军当运输兵,在部队期间,从未上过学的父亲学会了识字读书,两年后复原回家,祖母及家人用我同母异父的姑姑换取了我的母亲,至此,历经劫难的父亲正式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走上了正常的生活轨道。
父亲从部队复员回来6年后的1958年,正是充满激情、极致狂热的年代,第一次引洮工程启动,父亲和村里的乡亲们离家别子、激情高涨地上工地改洮河,最后,因当时的地质勘测、技术设备、施工条件等种种因素的不成熟,第一次引洮工程无果而终,父亲回到家中耕田种地。再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爆发,当过兵的父亲被抽调到当时公社的武装部任职,但生性耿直又倔强的父亲,做不来当时那种批批斗斗的工作,毅然决然回来操持起他习惯了的扶犁耕地的农活,并终其一生。
岁月之间,生活之难,父亲从来不曾提起,我还是从母亲嘴里听说的,母亲说她和父亲结婚时,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更别说生活起居了,吃的是野菜,睡的是没有片席的土炕。随着大哥和大姐的长大,一家人才填报饱肚子。七十年代初,十几岁的大哥被招工到兰州铁路局,当了一名铁路工人之后,才慢慢地好起来,而我是在大哥当铁路工人之后出生的,所以,和姐姐们比起来,我基本没遭什么罪。
父亲生养了八个孩子,我是父亲的老小,两个哥哥都早早地先于父亲而去,小哥去世时据母亲说十好几岁了,还有一位姐姐,她的去世我也只是听说,不知道年龄多大,而大哥是50岁去世的,那年父亲75岁,身体很硬朗,在大哥去世前,他和母亲还侍弄着自己的两分地,种了洋芋、玉米,不仅自产自吃,还养了鸡羊或猪,每到过年时,准备了丰盛的饭菜等我们回去团聚,当我们回去后,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让我们姊妹自己做着吃,父亲便坐在堂屋里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吸吸着旱烟锅,一边看我们做饭吃饭。
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直不苟言笑,怒极了,不管谁都是一顿大声地臭骂,高兴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你嘴角微微撇一下。每次回去,一应家务他都搭理的井井有序,当我们需要什么东西时,父亲总是说你们常年不在家不知道在哪儿放,还是我去拿。所以我们一回去,父亲就里里外外的拿着拿那。在我眼里,父亲似乎一直是闲不住,总是里出外进。大哥是在外地去世的,开始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敢告诉父亲和母亲,生怕两位老人承受不住突然而至地打击。等料理完大哥的丧事后,我们姐妹才回到老家告诉了父亲和母亲。
母亲听到噩耗后,大放悲声,哭的死去活来,父亲一言未发,只是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过了好大一会,我看到有两行清泪无声地从脸颊上滚落,沿着长长的胡须滴落,打湿了胸前的衣服。无声的泪、无声的痛像匕首一样刺进我的心脏,我无言安慰我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人生三大悲剧父亲经历了两件,幼年丧父、老年丧子,这对父亲来说,是何等的残忍啊!我怨恨苍天亲的冷血,我诅咒命运的不公。
坎坷的人生,凄惨的命运,沉痛的打击,让原本尚算精神矍铄、健康硬朗的父亲一下子变得有些孱弱不堪起来。但历经劫难的父亲从来不说,将所有的悲痛与苦难装在自己的心底。可能是经历了一生生离死别和艰难痛苦的缘故吧,父亲支离破碎的心习惯了疼痛的肆虐和噬咬,一段时间的悲恸之后,他一边安慰照顾母亲,一边要我们姐妹各自回去,他说,你们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有了各自的家和孩子,长期守在他们身边也不是事,母亲由他来照顾吧!再回去的时候,发现父亲驼背很严重,走路离不开拐杖,倔强的脾气和大声怒骂好像从不曾有过,原本刚毅的脸颊上布满沧桑的慈祥。
十七岁那年,父亲出现了健忘症,开始下不去炕了,一个人不停地自言自语,甚至不知道了饥饿与喝水,不知道了喜乐哀愁、不知道了疼痛安稳,苦难一生的父亲在炕上不知白天黑夜地躺了500多天之后,在冬天的午夜里安静地合上了双眼,走完了他在这个世界命运多舛的一生,在雪花的飞舞中走向另一个世界。
送走父亲之后的夜里,我感觉父亲还在身边,伸出手想摸摸父亲,可只触到了一边的母亲,另一边却是空空的炕。原来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父亲了,父亲的脊梁、父亲的怀抱、父亲叫我乳名的声音成了我永远的记忆和思念。
愿在人世间历经劫难的父亲,在天堂安息!
(作者授权昌说欲言发布)
作 者|一剪寒梅
编辑校正|国 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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