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继藩几乎是一路溜回家里的。看到起了火,他眼睛都直了,想对着朱厚照一通怒吼,你妹的,叫你装这么多药。可细细一想,他不就是有一个妹子吗?还如此温柔可爱,算了,看在他妹子面上,原谅他。于是匆匆开溜,免得到时候,陛下那小皮鞭砸在自己身上。回到厅里,便看父亲方景隆喝着茶水,一面和杨管事在吐槽:“这些南方来的读书人,还真是可恶,在外头造谣生事,说什么不堪一击,气死我了!”杨管事也显得很不满,他就是北直隶的秀才,欺人太甚哪这是,何况,这欧阳志三位举人,可都在府上。在杨管事心里,这就是一家人,外头的人居然如此侮辱咱们北直隶的士人,哼,他怒气冲冲地道:“就是,欺我们北直隶无人。”一见到方继藩回来,方景隆忙笑道:“继藩啊,当值回来了?吓死爹了,爹方才还听说,詹事府起火了呢,想着若是起了火,不会是你放的吧,现在你回来就好了,这定是詹事府里的奴才们不慎,没咱们方家的事就好。”方继藩其实很想告诉他,这把火,还真和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关系,不过看着喜气洋洋的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便笑道:“爹也关心会试的事。”“自然。”方景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方继藩转移了话题:“主要是南方的士人可恨,看轻了咱们,为父还就不信了,欧阳志他们三个,这般的用功,为父是看在眼里的,噢,那个唐寅,难道脑子就比别人金贵一些,凭什么就比欧阳志他们强?岂有此理,气死为父了!”方继藩感慨道:“爹真是明智啊。”“还有更明智的。”方景隆眯着眼,压低了声音:“为父也去押注了,让刘账房去下了五万两银子的注,那个唐寅太可恨,为父就买他赢,哼,他赢了又如何,赢了,不还给咱们方家挣钱吗?”“……”卧槽……方继藩脸都绿了,这个理论他琢磨不透啊。方景隆手搭在方继藩的肩上,其实这事他想瞒着的,不过账上这么大笔银子的支出,怕是瞒不住。于是语重心长的道:“反正我们横竖都不吃亏,唐寅这样的可恨,不从他身上挣银子,过不去,是不是?”一连数日,贡院那儿,终于放出了文告,将于二月二十七放榜。消息一出,满京师都是翘首以盼。不只是来考的读书人,便是京中其他僧俗人等,也都对此期待无比。此次会试,下注的人实在太多了,上至王候,下至贩夫走卒,都免不得想要过过瘾。
等到了这一日清晨,唐寅在客栈中刚起,徐经等应天府的读书人便已寻上了门:“伯虎……伯虎,快,快,再等一个时辰,就到了吉时,要放榜了。”唐寅匆匆洗漱,他的伤已大好了,只有腿脚还是有些不便利,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过即便过去了一百天,却还需一些日子痊愈。他心里既是期待又是忐忑,整了衣冠,便和徐经等人出门,许多士人七嘴八舌,他们既希望唐寅能拔得头筹,又希望自己能够金榜题名。众人结伴而行,沿途有认得唐寅的,好事者们也纷纷跟了来。到了贡院这儿,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看榜的人比往年要多的多,乌压压的,仿佛见不到尽头。可有人大叫:“唐解元来了……”于是乎,无数人自动的分开了人流,纷纷敬重的朝唐寅看去。远处,有人大吼:“唐寅必胜,唐寅必胜,唢呐吹起来。”
呜呜呜……那呜咽的唢呐顿时威慑全场。要知道,在后世,唢呐乃是传说中的乐器之王,无论是什么乐器,中的、洋的,只要唢呐出场,管你发什么声的,都得乖乖盖下去。所以此时几十个汉子鼓着腮帮子一吹,这贡院外头嘈杂的声音骤然失了颜色。徐经朝那吹唢呐的方向一看,便低声对唐寅道:“那是张家兄弟,别理他们,此二人,虽为国舅,却和方继藩一般,都是京里出名的玩侉子,为士林所不容。”可张家兄弟,显然没有看出这贡院外无数士人对他们心里的鄙夷,二人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这一次,他们可是押了重注,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这是捡钱哪,是捡钱!这钱都不捡,还是人吗?另一边,方继藩领着三个门生也到了。大吼一声:“方少爷来啦。”无数人呼啦啦的看过来,人群耸动,很快让出一条道路。
只不过,别人对唐寅让路,那是出于敬重。对方继藩,则是纯属害怕,这家伙当初可是将唐解元揍得生活不能自理啊,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唐解元揍了他,天地良心,唐解元揍了他,待在病榻上足足两个月,这家伙号称被揍的人,四处活蹦乱跳……方继藩抿着嘴,带着含蓄的笑容,今日他显得格外的谦虚,朝所有人抱之以善意的微笑。不过大多数人,都忙和方继藩的眼睛错开,尽力不去和这败家子有任何的瓜葛。其实跟着方继藩出门,倒是难为了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露脸,确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所以三人低着头,在方继藩身后亦步亦趋,像犯错的孩子。“你好呀,方贤侄……”
这时,人群中窜出了两个人来,俱都是瘦高个子,面上带着苍白,竟有几分营养不良的迹象,不过此刻,二人面上却还带着些许的红光,春风拂面一般。这不是寿宁侯和建昌伯吗?方继藩也笑,朝他们作揖:“见过两位世叔,二位世叔你们好呀,吃了吗?”张延龄眉开眼笑,听哥说,今日就准备好簸箕去装银子,要发财了,他笑嘻嘻的道:“吃了呀,吃了两碗粥。”张鹤龄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方才笑嘻嘻的道:“贤侄吃了吗?”方继藩道:“吃了,也是喝粥,还加了几个鸡腿,一只小乳猪,可惜吃不了这么多,其余的,丢了。”张延龄吞了吞口水,开始流涎。张鹤龄正色,严厉批评方继藩道:“这样吃,不健康,不养生。”“噢。”方继藩颔首。
“看榜,看榜,本侯身为国舅,自也要关注咱们大明抡才大典,贤侄,你请。”方继藩笑道:“小侄也是一样,小侄也很关心我大明的俊杰才子,两位世叔先请。”“不要客气嘛,贤侄,还是你先请吧。”方继藩觉得没意思,便背着手,当真先请了,到了榜下,却发现唐寅、徐经人等也拥簇着在另一边,唐寅看到了方继藩,便觉得自己骨头有些疼,可惹不起,只好假装没有看到方继藩。方继藩呢,也只是笑笑,不做声。这榜下无数人七嘴八舌,热闹非凡,无数人满怀着期待,不过更多的人,几乎已经看到了结果,单以赌局而论,唐寅是必胜了。好不容易捱到了吉时,一声锣响,有人高省唱喏:“张榜放红。”所谓放红,其实就是这榜乃是大红色,寓意喜庆的意思。随后,贡院的中门大张,一个学官领着众差役鱼贯而出。
嘈杂的贡院之外,一下子安静下来。万千攒动的人头,此刻都聚焦在了那放榜的位置,许多人屏住了呼吸,眼睛发直。此榜一放,榜上有名者,自此鲤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从此成为人上之人。而名落孙山者,十年寒窗,俱都白费,如东流之水,所有的努力,乃至于人生,俱都没有了意义。第一张榜放出。贴在了右手的位置。在古人眼里,左贵右轻,这榜贴在了右边,往往都是排名较为落后的中榜者。数十个名字,赫然在列,无数人开始疯狂的搜寻自己的名字,终于,人群中爆发出一个喜极而泣的声音:“我……我中了……”声音哽咽,似乎连自己都不可置信,虽然排在后尾,现在中了,也只是贡生,只有经过了殿试,才可以成为正式的进士。
不过,这已是预备进士了,因为排名落后,只能名列三甲,其实没什么前途。可即便将来只是区区三甲,那也是高中,进士就是进士,这意味着,很快他便可以得到授官,最差,也是一县之长,是真正的官老爷。“我也中了……”“我中了!”激动的难以遏制的声音,一个又一个起伏而出。许多人抱头痛哭,有的发出狂笑。方继藩突然觉得这一幕场景,竟和上一世恭喜某某总喜提玛莎拉蒂一般……很欢乐。不过此时他心情也颇为紧张,毕竟三个门生跟着自己混吃混喝这么久,这要是没中,岂不是坑死了?好在方继藩对三个门生还是很有信心的。八股这玩意,是巨坑,自古以来,多少才子聪明绝顶,还不是照样名落孙山?
江南四大才子之中,历史上的唐寅就算是抛去作弊的因素,其实也并没有列入一甲头名,至于其他三个所谓的江南才子,譬如号称祝枝山的祝允明,连乡试都考了五次才中,七次参加会试,次次都是名落孙山。再有那文征明,也是屡试不第,最后靠着父荫,才勉强作了个官。最后一个徐祯卿倒是好不容易在接近四十岁时中了进士,却也不是名列前茅,没过几年,就死了。在这里,方继藩不得不要表扬一下太祖高皇帝,他所定制的八股文,简直就是才子克星,才情再好的人,即便聪明绝顶,却也得按着那繁琐的规矩来,破题、承题、起股、二股……每一段都需按着格式和规矩来,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一个字,还得押韵,不只如此,你还得在一天之内做完试卷。
而即便做完了,那也不过是勉强合格罢了,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你的文章,还得入考官法眼。要知道古人作诗作词,都是需推敲润色的,别看人人才情通天,却也绝不是随口吟唱出千古佳句,这诗词面世之前,需要删删改改,每一个字,都要琢磨。而八股,其实就是讲废话,你这废话还得说得通,还得符合规范,还得蕴含圣人的道理,很抱歉,时间还不多,若是让人十天半个月专门去写一篇八股文,只怕站在榜下的举人,人人都可以写出一篇锦绣文章,可要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完成这个操作,还想让人叫好,很抱歉,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包括了唐寅。
自己三个门生,将这些题,作了足足半年,科举的这篇文章,他们已不知绞尽脑汁练习了多少遍,每一个人肚子里,都有几十种破题的方法,乃至于每一个字,都推敲过数十上百遍,这是什么,这就是优势,无以伦比的优势!古代的读书人,为何最喜欢押题?这是因为,若是能押中题,便是一个平时不起眼的人,也有了能金榜题名的资格。方继藩自认三个门生虽然老实一些,可在贫困和没有名师教导之下,尚且能中秀才,再加上这大半年来,在方家的调教,实力绝对不差,事先又练习了无数次这篇会试的文章。很不客气的说,什么狗屁才子,在自己三个门生面前,大罗金仙来了,你也得歇菜。等一张张榜放出来,耳畔,总会有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而那些榜上暂时无名的,更显焦虑,欧阳志三人见连帖了六七张榜,都是榜上无名,也不禁焦虑起来。张家兄弟呢,则吞着口水,虽是晓得此番必胜,却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待第五张榜贴出,赫然,一个名字出现在方继藩眼前——江臣……江臣……第八名……呼……有人显然看到了江臣的名字,不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方大败家子,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竟是让自己的门生,高中会试第八。这个名次,已是极好了,只要殿试不出大的差错,十拿九稳的二甲进士,光耀门楣。还剩最后一张榜。
唐寅依旧显得淡定,身边至交徐经已名列榜中了,第二十七名,这个名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糕,二甲颇有希望,不过还需在殿试中加加油。徐经已面露喜色,不过他还不急着庆祝,因为,现在每一个人都在等最后一张榜单。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许多榜上无名之人,已经心灰意冷了,毕竟,第一张榜,只会有三个名字,显然,自己的希望已经渺茫。最后一张榜,旋即张贴出来。方继藩屏住了呼吸……第一名……会元:欧阳志……是欧阳志……第二名……刘文善……一下子,人群已爆发了惊叫。第三名……唐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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