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越铁路越南段：慢车去海防

D12E型柴油机车
我住在河内老城区一座越式小楼的阁楼上。Airbnb主人特意叮嘱说，如果被邻居问起，就说是他们的朋友。究其原因，大概是越南政府对Airbnb的管控有些严格，这样能避免发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这丝毫不能抵消每天的喧闹传来时，下楼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肉米粉，看着越南小米椒溶解在清汤中的幸福。
然后起身，步行穿过2个街区，去一家叫Kafeville的咖啡店要杯手冲，店员都是年轻人，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
连续三个早上，我都被这样雷同的方式唤醒。这本是最寻常的生活，却在此刻流露出一种轻松和写意。奇怪的是，它似乎只能被一些陌生的旅人捕捉到。
赶到龙编火车站只需一刻钟。大雨如注，无奈中，我和背包只好一起钻进蓝色的雨衣中，像一头弓着身子的大猩猩。
我要去搭乘LP3次列车，它从河内站开来，穿过游客熙攘的网红铁路，在龙编站拉上一车乘客后，再轰隆隆地跨越红河。手持红色和黄色小旗的车站工作人员，在雨中一边踱步，一边悠然地吸烟。与中国国铁那些秩序井然的铁路职工相比，VNR①一点都严肃不起来。
没过多久，哨声响起，一台D12E型柴油机车从远处的弯道中探出了头。它一袭红色外衣，彰显着红色的血统。这是来自于前社会主义国家的一份大礼，一种兄弟国家般的互帮互助。
1978年，一纸《苏越友好合作条约》的签订，让苏联加紧了对越南的工业援助。为拯救落后的国内铁路系统，在苏联专家的建议下，越南人开始从捷克斯洛伐克引进火车机车。
CKD机械厂根据越南方面的要求，为他们特别打造了一款适用于东南亚潮湿热带气候的柴油机车，D12E型由此诞生。
因为性能良好，故障较少，越南人对这台柴油机车非常满意。从上世纪80年代直到2000年，他们一共向CKD公司采购了四个批次共40台D12E型柴油机车。这些机车在南北铁路、河老铁路以及今天体验的河海铁路上，像勤恳的老黄牛一样整整服役了30多年，丝毫不见疲态。

抽烟的龙编站工作人员 本文均为 巴伐利亚酒神/齐栋 图

有捷克血统的D12E型柴油车
滇越铁路
河海铁路只是越南国内的称谓，实际上，它是鼎鼎大名的滇越铁路②的重要组成部分。
河当然是河内，海自然是海防。海防是滇越铁路的终点站，也是越南国内仅次于胡志明市的最大港口。
100多年前，滇越铁路全线贯通，当南中国海的滔天巨浪拍打海防的堤岸时，也将另一头那个世界里的货物带到了昆明的市场上。滇越铁路的意义，正是把中国云南和太平洋连接在了一起。一首歌里唱到，“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从云南的巍峨群山到越南的蔚蓝大海，没有什么比滇越铁路更适合诠释这句歌词了。
四年前，我从老街踏上了一趟开往河内的夜车。软卧包厢里，我和两个欧美背包客大眼瞪小眼。不一会儿，VNR的列车员敲门而入。她手捧着一壶茶水，对我们反复说着“鸡，free”。
我坐了成百上千趟火车，从未听说过还有免费的鸡提供，这让我感到一阵恐慌。俩老外也是傻乎乎的，完全搞不懂这个列车员在说什么。到底，还是英文不灵光的人反应快，我很快意识到大妈是想问问我们要不要喝茶。所以，是TEA不是鸡。
这是我第一次体验越南的火车旅行。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也是我第一次在滇越铁路上乘坐客运列车。很多年以前，中国人便把这条百年老铁路上的客运业务给废止了，很多年以后又修筑了一条崭新的昆河铁路。
老的滇越铁路昆河段，从此愈加萧瑟，除了碧色寨等网红小站尚有人间烟火，其余皆沉睡于山谷中。那一座座火车拉来的城市，也因为汽笛声的消逝而重归于寂静。
米轨列车的剧烈晃动中，我在异国他乡完成了滇越铁路的打卡仪式，有几分滑稽，有几分无奈。于是，河老铁路③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全部样貌，只剩下黑漆漆的夜色，和凌晨四点多那一阵噪杂的越南语播音——全车人不得不被粗暴地唤醒，拎起行李走人，无一幸免。
天杀的，河内郊区的鸡还没叫呢，老城逼仄的街区也还没飘来鸡肉米粉的香味。
去海防的慢车
D12E型机车一声长啸，拖着一车乘客朝海防方向驶去。我倚靠在舒适的软座上，看着被雨水打湿的车窗。
那本是一台最棒的取景框，此时它捕捉到的世界，却变得像雾像雨又像风，宛如一个刚刚举起机械相机的新手，因为不会手动对焦，而仓促按下的快门。
龙编大桥前所未有的漫长，污浊的红河水打乱了节奏，火车似中国童话里那头过河的小马，在这座早已跨越过千百次的桥墩上步履蹒跚。红河水流经此处，已经整整走行了1000多公里，它发源于大理白族自治州巍山县一个叫做“额骨阿宝”的地方。彝族人世世代代生活在于此，却并不知晓这就是红河的源头，将它唤作“弯弯曲曲一条水的父亲”。
列车驶离嘉林站，穿行在广袤的平原之中。这是一趟颇有热带风情的田园之旅，举目是湿哒哒的香蕉树，和望不到边的水稻田。城镇和乡村交织，相互取代着彼此。
公路上的货车，多为美式的狗头卡车，它们浑身沾满泥浆，在混沌的世界中不知敬畏。LP3次列车的软座温柔无比，钢化玻璃又为我屏蔽了横冲直撞的雨水，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坠入了19世纪的美国东海岸。
“铁路旅行如梦似幻。从费城到纽约，路上经过的那些小镇，我倒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它们看起来就像一幅幅墙上挂着的画。更要紧的是，你能一路上都坐在车里，读一本法国小说。”1843年2月7日，爱默生在他的日记里如是写道。
与中国国铁一样，VNR也会提供各种小食及饮品的服务。就算在列车上，他们的越式咖啡也是现场制作，全部按照流程标准，毫不含糊。越南人对咖啡的热爱，是彻彻底底的浸入灵魂。
每天午后的闲暇时分，你总能在那些专为本地人服务的简易咖啡店里，看到一群群越南大叔大爷们，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望着来往的妙龄女子发呆。每个前往越南旅行的游客，也总能在街头巷尾看见越南星巴克——Highlands Coffee的身影，它们无处不在。
列车驶过海阳，再次淌过一座钢架桥——太平江铁路大桥。
作为红河的重要支流，太平江和红河流经不同的航道，却最终殊途同归——注入北部湾。而这两条大河冲击而成的平原，正是红河三角洲。
淅沥的雨水中，列车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一路疾行，并稳稳当当地停靠在海防站。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我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来自南中国海畔的空气。
四年前从老街到河内，今天从河内到海防，完成这条伟大的滇越铁路——越南段的火车旅行，我居然耗费了整整四年。

LP3次列车上的乘客

现场调制越南咖啡的列车员
海防火车站
尚未回神，我被一幅怪异的场景牢牢吸引住。
我看见一辆辆摩托车，从站台上呼啸而过，并朝出站口方向驶去。开始还以为这是接站的摩的司机，后来才察觉出端倪。
真相在最后一节行李车上：越南人直接把摩托车托运过来，然后骑着回家。既然越南人可以在火车上极其讲究的喝咖啡，他们当然也能带着摩托坐火车。
作为代步的“唯一”交通工具，越南人和摩托车就像一对连体婴儿。不让他们骑摩托，就好像给他们上了刖刑，他们会变得寸步难行。
我就这样站在海防火车站的月台上，被摩托车的马达声震得不断捂耳朵，而远处的两台D12E和D19E型柴油机车，却在雨中缄默不语。
这本该是属于它们的领土，却被这群嚣张的摩托车军团弄了个反客为主，这样离奇的事件，恐怕也只能发生在越南了。
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道：“火车站几乎不属于城市的组成部分，但是包含着城市人格的真谛，就像在车站的指示牌上写着城市名一样。”在迷人的20世纪初，普鲁斯特仍旧认为火车站难登大雅之堂。
我们没法穿越时空，去看一眼1902年的海防，当这座法式车站在吴权郡拔地而起时，当地人是以何种心情迎接这座造型别致的小洋楼。它在100多年的惊涛骇浪之后，始终屹立不倒，并和扎堆于城中的欧陆风情建筑群一起，成为海防市的一面金字招牌。在这里，火车站不仅仅是城市的象征，更是城市的格调。它让海防洋气了100年，并将继续传承下去。
漫步在老城，咖啡店几乎10米一座，却拥有各自迥异的风情，绝无雷同。让人稍稍有些惊讶的是，先前那些轰鸣的摩托车，仿佛集体串通好一样，在老城区几乎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一些在河内等大城市都难觅踪影的豪车，开始悄悄浮现于街头巷尾。

海防站的机车

到站，下车

刚刚取好摩托车的一家三口

法式风情的车站

位于热带的法式建筑，有一种浓郁的后殖民主义风情
老城拾遗
雨下下停停，在这样慵懒的海防老城，教一个旅人也重拾轻盈的步调，保持走走停停的频率。绝对无需为找不到地犯愁，只要大胆推开随意一家咖啡店的门就好。
比如，这家店叫1986，它像是一座工厂格局的超大型ins风美学商店，上上下下共有四五层，空间宽敞的惊人。
身边来往的越南女孩，像花丛中的蜜蜂般扑来扑去，她们在转角处、楼梯旁和花园里四处留影，让人仿佛重回国内的网红咖啡店。
人气颇高的Cong咖啡店，拥有独一无二的军绿色视觉识别系统，借助躲雨之势，总算在海防的一家连锁店迈了进去。做旧的油漆桶，营造出一种硬朗的工业风。可桌上的铺设，却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味道。红花绿毛的大东北配色，让人仿佛置身于黑土地餐厅或者二手玫瑰的现场，只是没有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饺子和梁龙阴柔的唱腔。
但不是所有场馆都像咖啡店般热情，我被那幢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博物馆拒之门外，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接待宾客了。
同样关门大吉的还有海防大剧院，一尊硕大无比的胡志明肖像高挂在剧院的最高处，脸上挂着一幅和蔼可亲的笑容。
回火车站的时候，我们却看到一个美国老头被挂在快餐店上。山德士上校的KFC在左，韩国乐天的lotteria在右。盗版的喜茶店门口，站着两三个衣着时髦的越南女孩。夜晚的海防站还是夹杂着冷雨，软座车厢很快被挤得满满当当。
我们还是连夜赶回了河内，有些对不住海防的慢生活。越南的火车总是晃晃悠悠，像一个人的犬马一生，也像动荡不安的青春。
河内站是散场的好地方，摩托车大军又一次发动起引擎。但这样的声响，在河内的高分贝噪音下，连气若游丝都称不上。
这个城市的夜晚写满了暧昧，越南粉总能适时的为它拉回一丝温情。盲打误撞之下，我邂逅了这三天最棒的一碗鸡肉米粉。它在距离河内站不远的一处铁路道口旁，它为我体内注入的愉悦，直到我徒步四公里找到下榻的小阁楼之后，都还未消散。

网红咖啡店1986

咖啡店里打卡拍照的女孩

两个风格迥异的小店

有点前苏联风情的街头宣传画
【名词解释】
①VNR：即越南铁路The Vietnam Railway的英文缩写。
②滇越铁路：由中国云南的昆明经中越边境的河口直至越南海防的一条铁路。中国境内称为昆河铁路。
③河老铁路：河内——老街的铁路。文中的河老铁路与河海铁路，共同组成了滇越铁路的越南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