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乐渐渐通俗化的十九世纪,德语文化圈的音乐呈现与上篇“简易沙龙音乐”的时代潮流截然不同的相反特质。如今提起听古典音乐,人们脑海中会浮现出听众闭幕肃然聆听名曲的模样,但这绝不是十九世纪的音乐全貌。古典音乐的严肃印象几乎主要形成于德语文化圈。舒曼、勃拉姆斯、瓦格纳的音乐在十九世纪也是严肃晦涩的音乐;相反罗西尼、威尔第的意大利歌剧和约翰·施特劳斯的华尔兹则是十九世纪版的流行音乐。另外,大歌剧和沙龙音乐在很多方面都像二十世纪的娱乐产业那样占尽先机,正如今天所见。
十九世纪的音乐史并不是一块丰碑,而是存在两块磐石。象征巴黎的大歌剧和艺术沙龙音乐延续着“社交音乐”和“无止尽地追求豪奢”等宫廷文化的残余的世俗化特点(也可说是暴发户性质或商业化的特点)。与之相对,在有扎实学识市民阶层支持的德语文化圈中,萌发了坚决抵制这种过度矫饰、追求足以与宗教或哲学比肩的有“深度”及“内省”的音乐倾向(无论何时,只要形容德国音乐就必须会用到这样的词)。这就是现代的娱乐音乐与艺术音乐对立的溯源。
当然在十九世纪,两种音乐还不像今天这样完全隔离。同一位作曲家经常在两个领域游走。我们可以将肖邦的《离别华尔兹》、李斯特的《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等看作为娱乐谱写的乐曲;而肖邦的《幻想波兰舞曲》以及李斯特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就是极难理解的前卫音乐了。看待约翰·施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也不能仅仅停留在娱乐层面,它也是凝聚了高超艺术性的音乐作品。舒伯特的艺术歌曲在追求内涵方面明显属于德语文化圈“严肃音乐”的范畴,但他同时也创作了很多同时代人传唱的流行歌曲。
不管怎么说,需要集中精力严肃聆听的艺术音乐与以享乐为首要目的的娱乐音乐,从十九世纪开始变得泾渭分明起来。简单说,对门外汉来说门槛很高、需要在演奏会上安静聆听的严肃艺术音乐,主要源自德语文化圈。我们固有的“古典音乐就是艰深音乐”这种印象,实际也是仅仅指代德意志古典音乐。直到今日,意大利人说起“德国音乐”都会有点挖苦的意思,“就是那种有点难懂,又没什么乐趣的德国音乐,对吧?!”法国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将德国音乐看作特殊的音乐类别。所以即使对于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来讲,德国古典音乐也是很难理解的。这种“伟大的德意志音乐”的代表是交响乐、弦乐四重奏、与钢琴奏鸣曲——也就是贝多芬建立的金字塔中的各种音乐体裁。
如果要列举交响曲、弦乐四重奏曲、钢琴奏鸣曲方面的意大利作曲家,究竟能想到谁呢?法国一直到十九世纪后半叶(圣·桑、福瑞、弗兰克)才开始创作这样的题材。而且这是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失败,发起“创作不输给德国严肃音乐”运动诱发的结果。柴可夫斯基和德沃夏克的交响曲也诞生于十九世纪末,包括二十世纪的交响曲作者西贝柳斯等在内,德国以外的国家诞生严肃音乐的历史要迟到很久。
十九世纪德国这种特殊的音乐状态,与瓦肯罗德、蒂克、诺瓦利斯、E.T.A.霍夫曼等德国浪漫主义初期诗人的音乐观(特别是他们的器乐音乐观)密切相连。之前说过,巴洛克时代创作了大量器乐作品,但当时器乐的地位还没有那么高(巴赫的诸多作品也是如此),只不过是充当贵族们的背景音乐。以至于1774年,舒尔策在他的《美的艺术概论》中甚至有过这样的论述:“最后来说一下音乐会中使用的音乐吧,这类音乐只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或练习乐器以供消遣。这些协奏曲、交响曲、奏鸣曲、独奏曲等,总体来说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声音,是类似于闲谈一般的事情,可以优雅享受,但又不至于让人心神摇曳。”
然而进入十九世纪,特别是在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中间,对纯粹的器乐曲崇拜开始萌芽。他们追求所有艺术形式中超越现实和具象的事物,这就是所谓德国浪漫主义“对无限的憧憬”。他们希望表达超越语言的诗意,传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物。那个时期无论绘画还是文学(德国浪漫主义的核心体裁是抒情诗而非小说),都无法完全脱离具象世界。当时还不存在只用声音创作的诗,或者只用色彩或形状表现的绘画。各种艺术体裁中,只有音乐并且只有器乐音乐才能超越具象。莫能两可的抽象性令想象力的翅膀可以伸展到无限。于是,浪漫主义诗人将器乐音乐观发展到极致,即瓦肯罗德所说的名言——“(器乐曲)是一个被隔绝的世界,自成一体”。后来斯特凡·马拉美创作的诗,康定斯基迈向抽象画的世界,都是浪漫主义诗人艺术观的终极呈现,可以说将它们看做文学和绘画向音乐无限接近的尝试。
对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来说,只有器乐才是“终极之诗”(或艺术)。他们最先开始认为,摒弃一切概念的纯粹鸣响,令器乐曲成为超越所有现实的艺术。瓦肯罗德认为器乐是自成一体的世界,几乎将器乐音乐提升到了神创之物的高度。在实证科学大行其道的十九世纪,在人们已经不在信仰神的时代,德国浪漫主义的器乐曲代表尼采的“上帝已死”,制造了新的绝对性存在。这也是“绝对音乐”的理念。
如今交响曲、弦乐四重奏、钢琴奏鸣曲等器乐作品已经成为带有宗教性、虔诚性的被崇拜事物。说起“古典音乐”,我们马上就能联想到整肃待旦、全神贯注的听众,人们像洗耳恭听弥撒中牧师话语的教众,用严肃的态度聆听音乐。人们对音乐的这种近乎宗教般的态度正是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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