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中国城市化进程第二季的三个小趋势

“互联网出现后，传统的空间秩序被打破了。为什么很多城市街区，甚至是城市中心地带不如以前热闹了呢？是因为受到网购的冲击吗？并不是。是因为它们没有颜值，没有夺人心魄的魅力。”

何帆丨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经济学教授

　　过去30年，中国经历了极其独特的、自上而下的城市化，主要遵循这样一套逻辑，国家先把农民的土地变成城镇建设用地，再把土地卖给地产商，地产商拿地盖楼，最后把大家变成房奴。

　　2018年，各种迹象显示，自上而下的城市化无力持续。地方政府基本上把能卖的地卖完了，积压了大量地方债务，中国的房地产业进入下半场，上半场的赚钱模式难以为继，于是很多房地产企业风中凌乱，不知道该干嘛。也是这一年，房价拐点出现，上海二手房价格下跌。过去没有人相信中国的房价会下跌，但世界上没有一种商品的价格会一直上行。

　　2018年是一个新的开端，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进入第二季。围绕土地财政，自上而下的城市化难以持续，一些自下而上的变化正在发生。

　　我分享三个小趋势。

　　趋势一

　　城市更加去中心化

　　北京、上海、深圳虽然同属于一线城市，它们之间的差别巨大。北京是中心区向外围逐渐扩展的“单核”城市格局，深圳是“多核”城市，上海介于两者之间。

　　有一个城市比深圳更“多核”——东莞，那里没有市中心，33个镇各有各的特色，本地人会自称是厚街人或者是长安人，但不会自称东莞人，这跟它的起源有关。东莞是一个自下而上生长起来的城市。

　　东莞的去中心化有什么好处？如果我们把城市比作生态系统，越复杂的生态系统越稳定。当面临转型，单核城市会变得非常吃力，像东莞这样一座没有中心的城市，尽管每个镇的发展进度不同，但作为整体的生命力是顽强的。

　　未来，我们会看到越来越多的都市群和城市带。以粤港澳大湾区为例，中心城市是哪一个？香港、深圳、广州，都不是，如果它成功的话，会是一个升级版的东莞。东莞尽管看起来不如一线城市那么光鲜，但连东莞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没有中心的城市就是未来城市的新物种。

　　趋势二

　　城市愈发收缩

　　我们做一个简单的估算，如果把全国所有城市规划中预计新增加的人口数相加，大约是6亿人，中国目前还有多少农村人口？最多5亿，这意味着，即使把农村所有人搬去城市，也填不上规划的数字。

　　城市是会收缩的，过去我们不承认这一点。收缩的标志是常住人口数量开始下降，2007-2016年，中国有84个城市出现了人口收缩。扩张的城市都是相似的，收缩的城市各有各的收缩。只有少数城市能够实现“精明收缩”，也就是说，虽然规模收缩了，却没有凋敝，相反，像我们瘦身一样，瘦瘦更健康，更宜居，更有活力。

　　2018年，我去了一趟义乌。在我们的想象中，如果贸易战对中国经济产生影响的话，义乌首当其冲。到了那里问当地商人，贸易战对你有影响吗？回答都是“没有”。为什么？两个原因，一是义乌很早就实现了出口目的地多元化，主要出口国名单里，美国连前十都排不进，加上出口的都是日常必需品，像圣诞树，90%产自义乌，除非美国人民不过圣诞了，否则有什么影响呢？

　　义乌之所以能“精明收缩”，是因为它保持了开放性。

　　怎样避免人口规模急剧缩小呢？只有靠不断吸引更多的外来人口。怎样才能在吸引外来人口的同时保持和谐安定的社会秩序呢？只有靠不断地营造一种包容、自由的城市气氛。

　　义乌被称为“没有围墙的城市”。这里的本地人口有60多万，外地人口有200多万，还有2万多名外国人。在国际商贸城，可以听到英、法、俄、韩、西班牙、葡萄牙等各国语言。咖啡馆门口，一排中东面孔蹲着抽水烟。假如有一天火星人来到义乌，义乌人的第一个想法肯定是，问问火星上有什么生意可做。

　　义乌所经历的收缩，是中国的城市化迟早要经历的收缩。一旦一个国家基本完成城市化进程，它的城市就会收缩，除非能吸引足够多的移民或有足够多的婴儿出生来平衡死亡人数。联合国预估中国的城市人口将在2050年出现下降。届时，能不能保持足够的开放性，将关系到一座城市的兴衰成败。

　　趋势三 　　城市正在爆发一场“颜值革命”

　　有没有发现？现在的年轻人不逛街，买菜为了省2毛钱走100米，他宁可不走，但如果目标换成一个网红打卡点，穿越大半个城市也心甘情愿。取代逛街的，是探索。

　　“位置、位置、位置”一直被视为房地产的“金律”。互联网出现后，传统的空间秩序被打破了。为什么很多城市街区，甚至是城市中心地带不如以前热闹了呢？是因为受到网购的冲击吗？并不是。是因为它们没有颜值，没有夺人心魄的魅力。

　　在互联网世代，每一个人、每一家店都有同等机会成为“网红”。小众才是主流。越是在自下而上的力量得到尊重、得到赋能的地方，对颜值的追求就越强烈，美好的东西就越容易收到追捧，就越容易在混乱中涌现出秩序。这种秩序不是城市规划师规划出来的，而是普通的居民在日常生活中创造出来的。

　　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写过一本书叫《论美国的民主》，分析美国人为什么能建立民主社会，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特点，不论大事小事都要一块去做。当一个人愿意花更多时间关心小事的时候，他反而更有公共意识。我称之为托克维尔定律，我们必须建立一种社群生活，才能更好地发现自我；只有当人们在公共生活中学会如何彼此相处，一个社会才能更加平等、和谐。

　　社群的发展，靠等是等不来的，是一个“learning by doing”的过程。我们期待大家都懂得如何参与公共生活后，成为一个更好的公民，获得更大的尊严感和满足感。这一切，在2018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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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何帆谈中国房价走势

　　宏观上看，房价既不能涨也不能跌。

　　继续上涨会带来很多社会问题，年轻人买不起房，下跌的话，银行会破产，居民财富会缩水，地方政府财政会出现很大困难。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是政府管制。因此中国不太可能出现日本泡沫经济破灭后的房价暴跌。

　　这是好消息，坏消息是什么呢？中国的地产业会慢慢消失，打个比方，黄河水位原本是高于两岸堤坝的，理论上说，如果每年不加高堤坝的话，水灾一定会出现，当然我们都知道这并不会发生，因为黄河枯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