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冬天了。
刘忠林站在吉林省辽源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口,手里拿着国家赔偿决定书。1月份的吉林,零下10多度,冷得刺骨。
上一个他记忆中的1月份有这么冷吗?那是两年前了,再准确点,1月22号,他穿着一身单衣走出监狱,200多米的路,走得直打颤。在外等候已久的表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认出他来,赶紧给他递上准备好的棉衣棉裤。
“一句话,我没杀人。”刘忠林说。
图为刘忠林在吉林省高院门口
(一)
28多年过去了,郑殿臣还记得小妹妹郑殿荣被发现的时候的情形。那天是1990年10月28日,她失踪后的第446天,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死尸了,被埋在河边的土里,高度腐烂,“先挖出的脚,正脸朝下,肚子往下挺着,烂得只剩骨头了。裤子脱到波棱盖儿(东北方言:膝盖)那块,上衣也脱了一半。”
失踪后,家里人就向吉林市东辽县警方报过案,但并没有得到警方重视,也没人来调查。警方只说“打(等)二年就回来了。”
图为郑殿荣的遗体发现地
第二年,人没回来,尸体回来了,还带着腹中4个月大的胎儿。11月25日,东辽县法院给出了尸检鉴定书,认定郑殿荣死因为重度颅脑损伤,有呼吸及吞咽动作被掩埋合并致窒息死亡,“咽部、气管、食管内有泥土”,结论为他杀,遗体中有胎儿骨髂,孕龄为20至21周。
但发现尸体的第二天,1990年10月29日,同村青年刘忠林就被锁定为犯罪嫌疑人被警方带走。
“两天,这案子就算破了。”
(二)
刘忠林至今想不通自己怎么牵扯上的这个案子。“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把我给抓了。”
他和郑殿荣家关系不算差,他父亲早逝,母亲精神病出走,唯一的血亲哥哥在外打工,他一个人在家。郑殿荣比他小两岁,和他只有一街之隔,经常去他家听收音机。郑殿荣失踪后,他还帮忙找过两天。但一夜之间变成凶手,他还是无法接受。
一开始,他拒绝认罪。但第二天他就认了。或许原因可以从第三天他的身体状况中看出来:被抓第三天,他的十个手指头全烂了。他不承认自己杀了人,公安人员就用削尖的竹签扎他的指甲缝,再不承认就再扎下一个,右脚大拇指也被铁棍打坏了。“我就是受不了折磨,我就招供,但是我说的不对,怎么说都对不上,到现在我说的和判决有些东西还是对不上。”
审讯期间,他一共做了15份口供,其中6份没有认罪,9份“认罪”。
图为2010年,刘忠林还在监狱时拍摄的照片
1994年,刘忠林被辽源市中院一审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刘忠林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被起诉后,办案人员问他请不请律师。他说“让我哥请”,后来听说哥哥找不到,一审的庭审就没有律师。刘忠林回忆道:“没有辩护人,也没人旁听,法庭都是审判的人员。审判长让我承认杀人的事,我说我没杀,当时法庭不听我的,公诉人指控什么,基本上法庭最后都认了。”
他不服。口头提出上诉,但由于他不能书写上诉状,吉林省高院以此为由,没将该案分配案号审理,1995年8月,吉林高院核准一审判决。
他还是不服,也不死心。服刑期间,他抗拒改造,让他干活他也不干,最后就是被“抡铁棒”,被关小号。他的右脚大拇指得了脊髓炎,后来坏死,最后被截肢。后来他就想通了,“一开始数日子,后来不数了,就一天天慢慢过。一边等待正义,一边争取早日出去,这样或许才有机会更好地平反。”
(三)
对于这个结果,郑殿荣家人也并不相信。“不是刘忠林那个胖小子干的”,当年目睹了姑姑被蒙面人带走的郑春荣,也始终对父亲表示,不是刘忠林干的。
再审无罪后,刘忠林感谢郑殿臣一家信任他不是杀手
刘忠林没放弃上诉。一开始哥哥帮他跑了两年,但后来,他也走了。2008年以后,帮他上诉的人变成了他姐夫王贵贞。直到这个时候,刘忠林才有了律师。
律师张宇鹏接手这个案件后发现,在刘忠林自己的有罪供述中,有大量的矛盾点:
比如侦查机关发现郑殿荣有来源不明的化妆品后,刘忠林才供述自己给过郑殿荣化妆品。实际上刘忠林是全队公认的穷小子,根本没有经济能力送郑殿荣物品;
再如侦查机关调查郑殿荣是被他人用自行车绑架走,刘忠林就供述了自己在案发后将自行车卖给了郑殿臣。实际上刘忠林是在案发前就将自行车卖给了郑殿臣,案发时其根本没有自行车。
王贵贞和律师想,如果可以找到郑殿荣的尸体,通过目前的技术对胎骨进行DNA比对,很容易就知道孩子是不是刘忠林的。他联系了郑殿臣,要对死者的尸骨进行化验,郑殿臣同意了。但这时,吊诡的事情发生了。
棺木里什么都没有,尸骨失踪了。
郑殿臣想起三弟之前说过的一件事,之前来过几个自称是公安局的人挖坟,但对于这一说法,警方表示从来没有对尸骨进行过二次勘验。除此之外,警方当年提取的部分尸骨和胎骨也在原审判决生效十年后,被全部销毁。
关键证据都没了。
刘忠林出狱的时候48岁。人生最壮年的26年都在监狱度过。早在他出狱的前4年,吉林省高院就决定再审此案,但没想到,从再审决定到再审开庭,他还要再等4年。人最怕有了希望又迟迟不来,这四年如同黑暗中攀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甚至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路。2016年1月22日,刘忠林刑满释放,4月,再审才开庭。
(四)
结果是必然的。刘忠林听到再审决定的时候心里就很确定。果然,再审结果判定他无罪。
图为再审结果判决书
但对于刘忠林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了。“没啥高兴的,啥都没有了。抓我之前我种地,也有房子。现在地没有了,房子没有了,我现在一无所有。”进去之前,外面还是20世纪90年代,出来的时候,已经是21世纪,他被遗弃了太久。不会用手机电脑,不知道微信,甚至不知道“易拉罐”是什么。他也做过好几份工作,但都因为有案底被辞退。监狱生活早就磨平了他的角,别人不要他,他也没啥不服气的,不要就走,甚至没有争辩。
出狱3年,他还是没有很好地适应生活。表姐曾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很开心,感觉自己有人陪了,但最后还是散了,处得不好,也不想再找了。
拿到无罪判决后,他向吉林高院递交国家赔偿申请书,索赔1667万余元,2019年1月7日,他站在吉林省辽源市中级法院门口,拿着这一纸赔偿。
他被关押的时间超过25年,是近年来公开平反的冤案中失去自由时间最长的蒙冤者。获得的赔偿也多,一共460万,是目前国内冤错案国家赔偿的最高数额纪录。还有些交通费、住宿费、资料费、误工费、后期治疗费和要求履行消除影响、恢复名誉、赔礼道歉等其他赔偿请求,他没要。聂树斌的母亲张焕枝曾经讲过一句话:“一个人的价值有多大,不是这个数字能赔偿的”。刘忠林也说,他对国家赔偿款数额表示满意,但是,“自己最好的时间早被剥夺了。”
前半段人生好像走了一个圆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无罪的起点。物是人非,真凶依然逍遥法外,而他用了人生中价值最高的26年,甚至包括下半生的希望。屈辱受尽,耐心消磨,错过的年华都已经错过了,谁都欠他一句对不起,但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刘忠林也笑过。2018年4月20号这一天,刘忠林在律师和姐夫的陪同下走出法庭,向在场媒体出示无罪判决书。他右手拿着判决书一角,左手把判决书硬硬地按在胸前,仿佛按住了大半生的自由。
那一天,阳光普照。
文 | 鼹鼠
内容参考 | 北京青年报、重案组37号、界面新闻、澎湃新闻、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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