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间,他们跨越海峡,担当纽带,最终促成两岸商业的繁荣与共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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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末,72岁的台塑掌门人王永庆踏上了一段机密旅程。
他从美国出发,取道日本悄然进入大连,最后来到了人民大会堂台湾厅。迎接他的是邓小平。邓小平同意了台塑的投资要求,并这样说道:
“如果台湾能来两三个王永庆,那两岸的事情就好办了。”
台塑集团成立于1954年,是台湾最大的民营制造业集团,在台湾企业界的地位举足轻重。王永庆更是被称作世界“塑胶大王”。
此事曝光后,台湾商界深受震撼。李登辉政府一度威胁,将停止台塑三家母公司的股票交易。
大势已不可逆转,两岸的商业活动悄然解冻。在更早的1981年,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叶剑英首次明确提出了通邮、通商、通航的“三通”内容。而王永庆之行,让很多在岛内寻找制造业落脚空间的台商,瞄准了海峡对岸。
全国台企联常务副会长、南宝树脂(中国)有限公司董事长孙德聪,就是先行者之一。他仍记得当年“饿肚子”的场景。
1992年,台湾南宝橡胶来到东莞建厂,随后开始北上考察。在江浙一带选址的负责人正是孙德聪。
孙德聪初到昆山时,一路上都是黄色的油菜花地。小城的路上只有人力三轮车。中午一点,餐馆师傅都已下班,他只好啃饼干充饥。晚上不到七点,马路就暗淡下来。
他和同伴四处走访,一人坐一辆三轮车。昆山河道密集,路上常有拱桥。同伴比较胖,上坡时师傅踩不上去,被落下很远。
对此印象深刻的还有陈裕盛。雨后桥面湿滑,他经常要下来帮师傅推车。
1994年,台湾世同金属开始在昆山建厂。陈裕盛是公司最年轻的部门经理,1996年被派遣过来,当时还没有结婚生子。
他记得,当时从上海虹桥机场出来,热浪滚滚,出租司机都只穿背心,“我还嘀咕,怎么都把内衣穿出来了”。一路灯光渐渐稀疏,黑暗中他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来,自己真够傻的。”
他住在工厂边的一处民房。下雨时,螃蟹会爬进屋子,“不知是不是大闸蟹,从小到大都没体会过这种田园生活”。
台湾口味偏清淡,负责照顾这些年轻台干的阿姨烧菜时会特地少放油,只放平日一半的盐。至今回想,他依然觉得温馨。
台企迅速发展,吸引了不少当地人。
当地的花师傅仍记得当时台企文化对他观念上的冲击。90年代,他从国企辞职,去了一家做商标生产的台企负责后勤工作。
清晨,工人们七点半来到工厂,集体做广播体操,然后绕操场跑5圈。他们尤为重视工作效率,严禁提前离岗。
“当年在国企不到下午五点,不少人就已经等在大门口了。从一个散漫的环境,一下到规范化的企业,真有点不适应。”
工厂的食堂打饭是半自助模式,肉菜固定,素菜可以自助自取。但有一点,“盛到碗里就必须要吃完”。有菜剩下,第一次口头警告,第二次罚款30元,第三次罚款60元。
每天中午,花师傅都会站在餐区监督浪费行为。
工作环境的改善同样明显。彼时,工厂里安装了少见的抽水马桶。一次他清洗马桶后,经理不满意,“你敢喝这里的水么”。说着,就拿起抹布,擦洗后接了杯水,直接喝了下去。
花师傅看傻了。
这段经历令他受益匪浅:“经理曾告诉我,多滚的石头不生苔”,这句话他记到了现在
勤奋,不服输,是早年很多大陆人对台商的第一印象。
1999年,陈裕盛计划返台结婚,然后在台湾找个安稳的工作。一位朋友邀他在昆山创业,开拓婴儿车市场。
此前,他对婴儿车一窍不通,但已经感受到周遭火热的氛围,在蓬朗的一家小工厂成立了荣邦科技。
彼时,大陆的婴儿车主要销往欧美市场。他们向三百多家客户发信,基本都石沉大海。
他在大陆四处寻找有经验的同伴。经常为了样品赶工到凌晨三四点,“客人早上七八点上飞机,我们送到的样品还是温的”。
深夜,他开着小面包车,带着大家去吃大排档,“吃完,明天接着拼”。
为争取洛杉矶的客户,他先是打电话,然后飞往洛杉矶拜访,最终拿下两个集装箱的订单。后来,荣邦也替其开发生产了知名的Reebok避震慢跑婴儿车。
2000年,陈裕盛接下了一家日企生产老人车的订单。因为初次量产,验货时产品出现异常。这时距离出货只有3天。
冬夜,日本客户已经不抱希望。凌晨两点多,陈裕盛回到工厂与干部们连夜开会,联系冲压、电镀厂老板连夜赶工,天一亮就四处寻找合适的木材。
第二天中午,他们赶制出几台改进后的产品。日本人仿若目睹一场魔术,最后说,这种不服输的精神,让他们愿意长期合作。
孙德聪同样认同这种台商精神。
90年代初,昆山没有KTV,歌舞厅的台湾歌也很少。孙德聪谈生意、见伙伴,常常要带着一袋子歌曲碟片到当地的歌舞厅,想唱歌了,就让老板娘播放。
他记得,旋律中有邓丽君,有日本民谣,有闽南语的《爱情骗子我问你》。但大家最常唱的,还是那首《爱拼才会赢》。
2
台商们带来了不同的味道,不同的歌声,也带来不同的商业力量。
当年陈裕盛辞职时,主动避开了原公司的产品,也没有带走公司的资源。“做人做事,还要讲一个伦理道义嘛。”
与荣邦早年间合作过的不少大陆配套厂商,至今仍在密切协作。很多大陆朋友向他取经,学习管理经验。有人会直接询问:“你们工厂有哪些规章制度,可否借我们了解一下?
彼时,很多大陆的供应商自动化程度并不高,对如何提效知之甚少。对于如何评估设备产能,如何优化交货与售后流程,陈裕盛都倾囊相授。
此前,公司也曾有研发主管出走创业。但面对竞争,他坦然说,你只能让自己做得更强大。他乐得听见有人说,你带出了一个好徒弟。
在竞争中协作,已是台商与大陆商人达成的共识。
篙陵兴金属制品有限公司的副总裁萧世杰回忆,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创建了公司的父亲就与很多大陆企业家结下友谊。在重庆、浙江和江苏,他们与几家压铸、配件企业既有竞争,也是不错的合作伙伴。
2006年,篙陵兴金属开始转型,一位生产部的负责人离开后另立门户,成立了一家模具公司。几年间,这家公司不断购买机器,越做越大。
“我们至今还保持很好的关系,工厂的很多业务会请他们帮忙。”萧世杰介绍。
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以外销为主的大陆台商受到不小的冲击。孙德聪回忆当年第四季度的情形,“就像一觉醒来,突然间就要窒息的感觉”。
彼时,昆山市出台了帮助台商转型的28条措施,在贷款、转型升级等方面提供支持,还在商场等位置开辟了台商专区,为产品提供内销渠道。
一年间,昆山很少有台企因经营不善倒闭。2009年昆山的进出口总额和台资投资总额都呈正增长。
早年间,孙德聪一度觉得昆山市方面“太守法”了。但金融危机让他意识到,正是这种按规矩来的办事风格,让很多台商拥有了抵御风险的能力。
2009年,台南、高雄等地的柳丁(橙子)迎来大丰收,却面临严重滞销。孙德忠受乡亲们所托,四处联系台商企业,请他们认购。
当时,昆山有关部门的一位领导,一口气向他定了2000箱。对方告诉他,你每天卖柳丁,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帮你解决一些,希望你可以专心地做商业。
这些柳丁,最终作为慰问品,送到了当地卫生、公安的一线部门。“这说明,他们没有把我当成外人啊,他们觉得台商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奋斗数年,孙德聪的事业已嵌入昆山。2009年,他被推选为昆山市台协会长。不过,家人远在台湾,他时常感到孤独。
2000年前后,他一个人在昆山过生日,在孤单与冲动中决定买一套房子。一年后,家人打算想在其他位置购房,他只好卖掉。整体折算后,卖给了一位买婚房的当地年轻人。
他笑称,自己忘了把一年来缴的房贷算进去。
这个插曲,折射出当时很多台商对家、对精神寄托的渴望。
“有时候,生意不顺,挨了客户的骂,心里很苦闷。你总不能跟家人讲,让他们不开心。”孙德聪回忆,难受的时候,他会去当地寺庙拜一拜。像很多台商一样,他们分外想念妈祖。
几百年前,从福建而来的台湾先民在渡过台湾海峡时,都会祈祷妈祖保佑。如今台湾的大街小巷遍布妈祖庙。
为此,孙德聪开始与政府层面协商,希望从台湾请妈祖来昆山。当地政府多方协调,决定将妈祖安置在当地重建后的慧聚寺。
2010年,两岸多方的支持下,妈祖像来到了昆山。仪式现场人头耸动,不少老台商现场落泪。
孙德聪说,妈祖从福建湄洲传到台湾,如今又通过台商来到昆山,两岸文化的一脉相承,是没办法割舍的。“今天蔡英文想要‘去中国化’,她敢说妈祖不要了么,她不敢的。
对孙德聪而言,这里早已是家。
3
三十多年间,台商们见证两岸关系的融合,同样亲历时代的大风大浪。
挑战依然存在,大陆人口红利正在消失。再加上国际环境影响,陈裕盛身边的很多朋友,都面临着成本增加的问题。
陈裕盛觉得,这些难关终会度过。
2014年,昆山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发生特大铝粉尘爆炸事故。当时,陈裕盛在昆山市台协担任分会长。事件发生时,他身在洛杉矶,跨洋电话一个接一个。
彼时,很多台商都处在低落观望的情绪中。回到昆山后,陈裕盛画了一幅油画,第一层用红色和黑色铺垫,象征火焰与烟雾。第二层,他加上了绿色与白色,表达着台商与大陆人民的韧性和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他把画命名为《凤凰涅槃》。
多年间,他偶尔也会听到台商说,最近好难做。但10年过去,20年过去了,大家都坚持下来,而且风生水起。“希望二代台商,也能发挥那种不服输的精神。”
在大陆扎根的台商,已进入传承的阶段。
2005年,萧世杰来到上海,为眼前的繁荣惊叹。此前,他在阳明大学读医学技术硕士。母亲希望他继续深造,而父亲则希望他来接班。
篙陵兴金属是最早来到大陆的自动化企业之一,1995年就在广东建厂。他觉得,大陆市场充满机会。
2006年,他来父亲在昆山的工厂,做最基础的销售。身边没有朋友,拜访客户还要打黑车,一切从零开始。他理解了父辈当年创业的不易。
业内流传一句话:要害你的朋友,就让他去做工厂。制造业不同于房地产或股市,不仅早出晚归,还要考虑数千员工的生计问题。
而对新一代台商而言,挑战不止在接过父辈的产业。
在东莞工厂的流水线车间,有接班“台二代”累得满头大汗,最终梳理了印刷电路板的二十多个步骤,从细节中提升效率和利润。
85后的年轻人贷款购置设备,自行编程,将3D打印技术带入了父亲传统的塑像生产线,实现了小型塑像的开模,抓住了年轻人市场。
他们面临着更透明的市场规则,更快的技术迭代。相比于父辈,他们是互联网的原生一代。
拒绝继承父亲金融事业的蔡曜谦选择“互联网+”创业。他利用Flash游戏和微博互动,帮助澳大利亚客户在3个月内吸引了50万微信粉丝。
在他看来,父辈们大多在制造业方面成就斐然,但新一代要转型升级,靠创意取胜。
萧世杰同样在寻找升级的路径。几年前一次聚会中,一位从事专利行业的大陆朋友感慨,创业者有很多不错的idea没法落实,而昆山制造业资源这么发达,两者本可以结合。
受到启发,他成立了创业服务企业诺浩众创,帮助创业者运营专利,协助年轻人创业。
他建议一位做可食用筷子的年轻人,把无糖口味换成有糖的。他们结合当地制造业的便利条件,挖掘了一个可持续加热饭盒的项目,目前产品的模具已经做出,在京东众筹上展示。
他笑称,错过太多机会。
刚到大陆时,曾抱怨没有台湾的珍珠奶茶,短短几年后,大街小巷就开满奶茶店。当年午饭菜品单一,如今已随处可见美团外卖和饿了么骑手。此前打黑车都不方便,现在每个人的手机里都下载了滴滴。
对新一代们而言,机会掌握在自己手中。对第一代而言,挑战与机遇并存。
2017年,陈裕盛被评为昆山市劳模。对于这个称号,他既熟悉又陌生,“我很幸运,成为台商中的代表”。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岳父也曾获得劳模称号。
去年年底,荣邦科技登陆新三板,成为昆山第100家上市企业。因为时间久远,一些早年间的证件资料已不完整。为此,昆山政府召集多个部门协商,提供了关键的支持。
但对他而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上市是个起点,“空间更大,机会也更多了。比如以前我们外销很强,现在可以通过合并内资企业的方式,进行内销的尝试”。
他的信心,来自大陆这个巨大市场,来自多年间大陆对台商的尊重与支持,更来自两岸互相依存、血浓于水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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