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周京南：帝王与明清家具的黄金时代

石皓 / 本报记者

故宫家具馆

明代家具的陈设文化是最早审美潮流的黄金时代。一大批文人参与家具工艺的研究与审美趣味，形成了明式家具风格闲适淡雅、崇尚自然的设计内涵。尤其是到明中叶江南出现的城市乡居化的现象，大肆兴起的造园运动，让明式家具有了非常大的发展空间。现在我们通过现存文献（刻本、绘画、插图等）和大量的实物资料，可以看出文人内斋的陈设，与高品质的贵族生活。这一时期，流传下来的不少明代著作，如曹昭的《格古要论》、文震亨的《长物志》、高濂所著的《遵生八笺》等书籍，都不同程度地探讨了明式家具的风格与审美。

清式家具是建立在明代家具的认识上，不断改进与完善，奠定了他的风格与地位。清代宫廷家具的繁盛期主要是在康乾盛世。由于古典家具大多为皇家御制，很多的原材质如紫檀、黄花梨、楠木等都是非常稀少珍贵，而且制作工艺精湛高超、传承有序，彰显了皇家的威严与高贵。如今，故宫博物院现存明清家具6200余件，为世界之最。

故宫博物院宫廷部明清家具研究专家周京南

今天，我们有幸采访到故宫博物院宫廷部明清家具研究专家周京南，带我们移步故宫家具馆，讲解明清家具的特点与装饰风格，以及对帝王生活方式的衍变，尤其着重对清代帝王传承有序的家具趣味，进行了深入的解读与分析。

周京南著作

周京南，从小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父亲周德安是我国中医领域的著名专家。从小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大学本科文博专业毕业以后，分配到故宫博物院，从事明清家具研究及原状陈列及复原工作，并担任故宫众多家具展览的策展人，参与编撰《清史图典》《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家具卷》等大型图录，主要著作有《木性药考：中国传统家具用材的药用价值研究》《木海探微——中国传统家具史研究》《元代宫廷紫檀使用考略》等。

乾隆与“世俗化”的家具

在故宫家具馆陈设的家具大多为康熙、雍正、乾隆祖孙三代帝王生前享用的家具。清宫里使用的家具，除了一部分是是由各地督抚作为贡品进贡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是内务府养心殿造办处承做的。清内务府造办处是为帝王之家生产制作生活必需品的皇家工坊，其中家具可是说是与清代帝王惜惜相关的生活必需品，造办处为帝王之家打造家具，营建宫室。宫廷造办处每年都会从全国征召能工巧匠，广东、苏州、北京等地征召的工匠最多。在造型审美上主要是由统治阶层负责把控的，尤其是雍正帝在位时，故宫档案中记录对家具造型调整以及用料批示的文件最多，整体反映出皇家帝王对家具品位与皇权高贵的重视。

中国传统家具,发展到清代,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清代以降，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及商品经济的迅速繁荣，对社会生活方方面面都产生了重要影响。精彩纷呈的艺术创作，极大地丰富了清代社会的物质创造、精神生活与文化享受。兼之西方工艺的大量传入，与封建王朝已有的文化成果互相影响，导致审美风尚更趋奢华靡丽，充分满足了社会不同层次的多样化需求。特别是到了清代中期，版图辽阔，物阜民丰，兼之国力强盛，四海来朝，八方入贡，极大的促进了经济的发展，而经济的发展创造出来的较为丰富的物质条件，可以说，有清一代是中国工艺美术发展极大成的鼎峰时期。这一时期的陶瓷、玉器、竹木牙角、漆器、金属、玻璃等各工艺美术品种的各门类都得到了相应的提高和发展。作为起居必备的家具亦不例外。
清代家具以宫廷家具为代表，从现今存世的清代宫廷家具来看，清代宫廷家具多数都是精雕细刻的典型之作， 造型上威严庄重，厚重凝华、富丽堂皇，在装饰风格上采用多种表现手法，这时的清代的宫廷家具已远远不只是满足统治者坐卧起居的最基本的生活需要，而是形成了“求多、求满、求富贵”的风格特点，统治者“不差钱”的心理开始体现在家具制作上。 家具制作用料奢靡，装饰力求华丽，并注意与各种工艺品相结合，如在家具上嵌铜、嵌珐琅、嵌玉、嵌螺钿、嵌象牙等，以求达到新奇出彩的效果。最典型的是清初的黄花梨百宝嵌人物图顶箱大柜，这是一对非常珍贵的四面平顶箱立柜，仅故宫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有藏。这件大柜为黄花梨木包镶，由顶柜和下面的底柜组成，柜门由各色宝石、螺钿等嵌出生动多彩的画面组成，上层为历史故事画，下层为番人进宝图，柜门下方的柜膛外面以螺甸宝石嵌飾婴戏图，边框饰螭龙纹。

黄花梨番人进宝图顶箱柜

黄花梨顶箱柜上镶嵌百宝，在所有家具品类中最是少见。故宫博物院藏有的这样一对经过修复的黄花梨番人进宝图顶箱柜，镶嵌奇珍异兽，是十分珍贵的。这主要是百宝镶嵌的明清紫黄家具，数量较少，所以在市场上能存世就已经非富即贵。

尤其是清晚期，家具装饰花纹偏多，且有以物品名称拼凑吉祥语现象，如“鹿鹤同春”“年年有余”“早生贵子”等，甚至有的家具多用“祥云捧日”“双龙戏珠”“洪福齐天”等作为装饰名称。相比明代家具讲究雅致、简约为主的装饰风格，清代更多表现出浓烈的装饰意味与世俗化品位的倾向，这在乾隆期间最为明显。

雍正与“珐琅嵌饰”家具的偏好

随着西方文化不断传入中国，国外资本主义经济、文化以及教会的输入，使得宫廷家具的审美趣味也发生了变化，最有代表性的教会人物利玛窦，就表现出对家具的兴趣，他自己做了很多的改良与家具上的建议。家具造型上，受法国”洛可可风格“建筑和家具上的影响，从此，在雍正朝仿西洋纹样的风气大盛，特别是清代广式家具，就出现了中西结合式家具，广受宫廷贵族的追捧。

尤其是珐琅彩工艺的运用，到雍正朝达到了巅峰的高度，珐琅彩嵌饰成为了最为流行的宫廷家具装饰潮流。周京南说：”这一时期雕刻加镶嵌、彩绘加贴金、包铜或珐琅等，材料的运用也趋多样，常见的有家具上加玉、牙、藤、瓷等等。处理手法比起明代更趋多样化、复杂化。紫檀嵌瓷扶手椅、玻璃香几、嵌玉璧插屏、掐丝珐琅宝座等都是清代特有的家具装饰技法。”

珐琅彩绘嵌饰在家具上，之所以受到清代帝王的喜爱，最早追溯到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当时清政府收复台湾，废除海禁，欧洲的金属胎画珐琅器作为贵重工艺品被进贡内廷。这些舶来的珐琅器，因其精细的彩绘技法和华丽的装饰风格，深受康熙的喜欢。经过10年的发展，珐琅彩绘从瓷器到家具嵌饰，已经得到了最为广泛的运用。

紫檀嵌珐琅夔龙纹翘头案、紫檀嵌珐琅绣墩、

紫檀嵌珐琅云龙纹柜格、画珐琅立灯

紫檀嵌珐琅绣墩局部

紫檀嵌珐琅夔龙纹翘头案

现故宫博物院藏紫檀嵌珐琅夔龙纹翘头案、紫檀嵌珐琅绣墩、紫檀嵌珐琅云龙纹柜格、画珐琅立灯，作为集中陈设珐琅工艺的家具展示，加之灯光效果的若隐若现，像是历史扑朔迷离一般，讲述了清代帝王偏好珐琅、五彩斑斓的贵胄生活。

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夔龙纹翘头案中蓝色的嵌珐琅，吉祥气息盈满于目，和紫檀嵌珐琅绣墩在平直规整组合上呈现出的新趣味，既遵循礼制，又寓意深刻。康熙对珐琅极爱，特别在宫中设立“珐琅作”，从此以后，宫廷生活中亦随处可见珐琅器物，雍容华贵、富丽堂皇，彰显了清代盛期的皇家特色。但是紫檀为材质嵌掐丝珐琅者属于清宫家具的精品，材美工巧，属于帝王之家垂青的家具品种，民间少见，这也是殊为难得。

还有一件紫檀嵌珐琅玉石楼阁人物图插屏。屏心为玻璃，用鸂鶒木雕树木、山石，并嵌珐琅雕廊榭、亭台及持有寿桃的玉石老者。内设锡夹层鱼缸。为了达到最佳的展陈效果，里面不仅真加了水，还放了珍珠与活鱼，这使得原本静止的画面顿时鲜活了起来，颇为引人注目。

紫檀嵌珐琅云龙纹柜格，清乾隆

紫檀嵌珐琅云龙纹柜格，柜格边框均为紫檀木质，五格透空的多宝格，每格大小不一，呈不规则排列, 其中四格的正面为四边形，一格的正面为多边形，每格均镶有饰拐子纹及番莲纹的珐琅券口牙子。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主要是柜两侧嵌有云蝠纹掐丝珐琅绦环板。柜下的正面及侧面皆有缠枝花卉纹洼堂肚式珐琅牙子，可谓是把珐琅纹样用到了恰如其分，形制秀美。紫檀木家具很容易在制作上给人呈现出笨重的感觉，如何能在多层制作与嵌饰融合在一起，是非常见功夫的。此柜格使用珍贵的紫檀木，将嵌画珐琅、掐丝珐琅、铜制镂空花卉、錾铜等多种工艺集于一身，反映了清乾隆时期广式家具制作的特点及精湛的工艺水平。

乾隆与传统儒学禅理的“文人书房”

白居易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这是明式家具中文人志趣的思想体现。明式家具是文人士大夫阶层影响下的产物，格调是出世，重视文人隐匿、优雅自然、去繁入简的情怀。而清代宫廷家具是建立在大批明式文人家具中发展起来的。所以作为帝王的审美，一方面有睥睨天下的权威与贵胄，另一方面，追求文人出世的志趣逸致。尤其是清代大师椅，就是最为典型的清式文人家具特点的代表。乾隆就是其中一位帝王，重视传统儒学禅理，偏喜文人雅致的乐趣，将家具注入文人元素，使这一时期的家具充满了清雅隽丽的特点。

宫廷画家丁观鹏所绘《是一是二图》

复原场景

目前故宫博物院家具馆的陈设，主要以文献、插画记载的情景，复原与协调的家具场景，可以让我们看到清代内廷的真实面貌。最为典型的是根据宫廷画家丁观鹏所绘《是一是二图》，原貌呈现的乾隆书斋场景，充分了反映了乾隆对儒释道文化的热衷。

在这幅画作上，乾隆皇帝身着汉人服饰，正在坐榻上观赏皇家收藏的各种器物。其身后有一幅山水画屏风，且悬挂一幅乾隆皇帝的画像。特别注意的是，一张朱漆描金花卉纹葵花式桌，由父亲雍正所创制的大圆桌，被乾隆反复应用在后来不同时期的多幅《是一是二图》，足见其寓意深远。

据《紫禁城》在2015年第11期收录吴美凤《大圆桌的由来》文章中，对“是一是二”的意涵进行了深入的解读，榻上的乾隆与小像上的乾隆相互观照，为人君者治天下以孔孟之道，还是墨家学说，若两者都可“不即不离”，则“何虑何思”。更有学者认为，乾隆的治术还有第三种面相，即韩非子的法家思想，人君当隐藏自己的喜怒爱恶，使人臣无法揣摩迎合而各尽其才地为其效命。这种剖析可谓直探幽微，相当深入。

众所周知，清式家具由康熙、雍正、乾隆三代时期形成的带有当时时代气息的家具，同样也是建立在明式家具发展与改革的基础上，一步一步形成了独属清式家具的特点。所以从家具的发展与创新上来讲，明清家具是分离不开的，所谓的家具黄金时代必然有其特定阶段的高峰期，明式家具在嘉靖、万历年间最为辉煌，到清代乾隆朝趋向巅峰高度。

在如今的明清家具“收藏热”下，屡屡在拍卖行拍下高价，也跟明清家具传承有序的体系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