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林语堂从欧洲留学归来,由胡乱引荐受聘于北京大学英文系,此时北大教授已分为两派,一派以周氏兄弟(周树人、周作人)为首,一派以胡适为代表。林语堂与胡适的私交没得说,却出人意料地加入《语丝》,站到鲁迅的旗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对年龄相差14岁的文坛巨匠,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并在以笔战斗的峥嵘岁月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们一个意气风发,一个锐利深刻,可谓相得益彰。
五卅惨案后,林语堂写的文章也没有报馆敢发,还时常有穿军装的人在他家门口转悠,声称对其实行“保护”。于是林语堂受邀回到故乡厦门大学任文科主任。不久,林语堂邀请同样爱到军阀“眷顾”的鲁迅来到厦大。
鲁迅是吃了别人也不嘴软的人, 尽管与林语堂的关系不错,但他对厦门和厦大是诸多不满。厦大靠理科起家,各项政策自然会向理科倾斜。林语堂创办的国学院兴起后,分去了一半的研究经费,遭到掌握财权的理科部主任刘树杞的忌恨,便对文科处处挤兑。刘树杞三番几次逼鲁迅转移住所,最后一次,居然让鲁迅住到了厦大的地下室。
更过分的是,地下室里原本有两个灯泡,刘树杞以节约电费为由,非让电工摘走了一个。鲁迅气得“目瞪口呆,胡须尽翘起来 ”。当时就想走人,但为了林语堂,还是忍了下来,他说:“只怕我一走,语堂要立即被攻击。所以有些彷徨。”
1927年1月,鲁迅实在受不了厦大复杂的人际关系,加之对校长林文庆的旧派作风不满,遂离开夏大到广州中山大学就任文科主任。不出鲁迅所料,他离开不久,林语堂也被排挤,离开了厦大。
后来林语堂开始倡导“幽默” ,主张用书写闲适间接曲折地表示对社会的不满。而鲁迅看不起“幽默”,他依然将文学当作“匕首”和“投枪”,刺向敌人。因为个性与想法的不同,两人之间渐行渐远。
矛盾的公开化,则是从一件小事开始。鲁迅由广州来到上海后,生活一下拮据起来,遂向北新书局催要所欠稿费。书局老板叫李小峰,是鲁迅当年在北大的学生,由于这层关系,鲁迅的书都交由北新书局出版,可双方在稿费的帐目上不是很清晰,鲁迅不好意思问,而李小峰大概觉得是自己的老师,处理起来也就有些随意。之前鲁迅有固定收入,对稿费一事也不是关注,当时鲁迅的书比较畅销,有人写文章攻击鲁迅爱财如命,说“鲁迅发了财了,他在北新每年有上万版税啦!”。可事实上,北新书局给鲁迅的版税每个月只有两百元左右,并且时常拖欠。鲁迅遂请律师进行调查,准备起诉北新书局。
眼看昔日的师生就要对簿公堂,李小峰只好向鲁迅的老乡郁达夫求救。于是,就由郁达夫当“和事佬”出面调解。事后,李小峰在南云楼摆酒宴请鲁迅,林语堂夫妇也被邀请。林语堂爱说话,去之前夫人廖翠凤反复提醒要他少说话,尤其在钱的问题上,因为鲁迅很忌讳这个。
可饭桌上有人忽然提起张友松,张友松与李小峰是同学,他曾对鲁迅说也想办一个出版社,并几次请鲁迅、林语堂吃过饭。张友松表示决不像其他书局(意指北新)那样拖欠作者工资。鲁迅要和李小峰对簿公堂,李小峰当然就本能地怀疑张友松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从中作梗。
如今有人提起,林语堂免不了也说上几句,鲁迅怀疑他话中有话,在是讥讽自己太太看重钱财而受到了张友松的挑拨。当即脸色发青,站起来大声喊道:“我要声明!我要声明!”当时鲁迅已有几分酒意,拍着桌子:““语堂,你这是什么话!我和北新的诉讼不关张友松的事!”
林语堂站起来辩解:“是你神经过敏,我没有那个意思!”
两人互不相让,越说越上火,“两人对视像一对雄鸡一样”(林语堂《忆鲁迅》)。郁达夫见形势不对,赶紧站出来将鲁迅按回座位,硬拉着林语堂和廖翠凤离开了酒席,大家不欢而散。从此,林语堂和鲁迅之间的友谊亮起了红灯。
之后,林语堂创办《论语》,做起了“幽默大师”,鲁迅更不能理解,他认为在血与火的斗争中,根本没有幽默可言,“只要我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
有一次,《自由谈》的主编黎烈文做东,请了一帮文化界人士为去杭州“风雨茅庐”的郁达夫和王映霞饯行。饭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抽起烟来,一时烟雾缭绕。林语堂看着众人吞云吐雾的样子,就兴致勃勃地问鲁迅:“周先生,你每天都抽几只烟?”
“大概很多吧,没有统计过。”林语堂一脸兴奋,正准备接着问。
“你是不是在替《论语》找材料?”鲁迅口气突然冷起来。
原来林语堂在最近的一期《论语》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我的戒烟》文章。鲁迅公开批评林语堂净拿些吸烟、戒烟之类的生活细节做文章,今时今日之中国是不合适这种西洋式幽默的。
“我准备广播一下!”林语堂没有留意鲁迅口气的变化,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其实很无聊。”鲁迅有些不悦,很不客气地说,“每月要挤出两本幽默来,本身便是件不幽默的事,刊物又哪里办得好!”
一席话,差点把林语堂气昏,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闹哄哄的饭局一下子寂静得可怕。东道主黎烈文赶紧打岔:“达夫,此次你去杭州,不知何时才回来?来,敬你一杯!”
众人有意缓和气氛,纷纷举起杯子。接近尾声时,黎烈文说出了请客的目的,就是请文坛诸公多多为《自由谈》捧场,撰写些稿子。鲁迅原来对《自由谈》是不屑一顾的,这时却调侃说:“你要是能登骂人的稿子,我可以天天写!”
“骂谁呢?”
“该骂的多着呢!”
这次饭局是林语堂和鲁迅之间的第二次误会。
1932年12月,蔡元培、宋庆龄、杨杏佛等人在上海成立了爱国民主政治团体——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该团体的宗旨和任务是反对国民党一党独裁,援救一切爱国的革命的政治犯,争取人民的出版、言论、集会和结社自由。林语堂担任了宣传主任,鲁迅为上海分会执行委员,两人又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
1933年6月,总干事杨杏佛被国民党特务暗杀。好友的不幸被杀,让包括林语堂在内的很多人悲痛欲绝,但因为这件事又加深了林语堂和鲁迅的误会。
6月20日,举行杨杏佛的入殓仪式。林语堂正被“蓝衣社”特务严密监控,出不了门。鲁迅见林语堂不参加仪式,极为生气: “这种时候就看出人来了……他去送殓又有什么危险!”
事实上,据《申报》报道,林语堂参加的7月2日杨杏佛的出殡下葬仪式,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的。可那一次,缺席的却是鲁迅。
林语堂没有向鲁迅解释。然而,鲁迅对林语堂的印象就此大打折扣,两人的裂缝越拉越大。
1934年,林语堂和章克标意见不和,一气之下离开《论语》,另起炉灶,办起了《人间世》。谁也没有料到,这竟是林语堂和鲁迅友情的终点。
《人间世》创刊前,林语堂请文坛上的好友来家里吃饭。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差鲁迅。有人好心提醒他催一催,林语堂摆摆手,很有把握地说,不必,他一定会来的。话音刚落,鲁迅就拖着胶皮鞋,吧嗒吧嗒走进来了。
《人间世》走的是《论语》谈幽默的老路子,左翼联盟早就看不惯林语堂提倡幽默的那一套,而后来又发生了周作人的自寿诗事件,《人间世》借自寿诗炒作,无疑有使文艺界庸俗化的嫌疑。于是廖沫沙写了《人间何世》,指着林语堂的鼻子骂了一通。自此,左翼联盟系统地开骂了。盟主鲁迅骂得最凶,说林语堂的幽默文学是“麻醉文学”。
期间,又发生了几件小事。
在一次饭桌上,几个广东籍作家自顾自说起了粤语,说得兴致盎然,其他人不知道说什么,,想插嘴也插不上。林语堂故意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表示是鸡同鸭讲,幽止一默。没想到鲁迅极为反感:“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想用英语来压中国的同胞吗?”林语堂当场哑口无言,搁以前,林语堂肯定会据理力争,可现在他认为没有必要了。
鲁迅曾写信劝告林语堂不要搞这些小品了,多翻译点英文名著才是正途。林语堂回信,“等老了再说”。时过一年,鲁迅给曹聚仁写信,提到了这件事:“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
林语堂听说后,无奈地解释道:“我的意愿是说,我的翻译工作要在老年才做……现在我说四十译中文,五十译英文,这是我工作时期的安排,哪有什么你老了,只能翻译的嘲笑意思呢?”
文学立场的泾渭分明,再加上一次又一次的误会,鲁迅不再把林语堂当朋友了。徐志摩在上海大观楼补摆婚宴,鲁迅来得晚,一看见林语堂夫妇在座,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鲁迅的《天生蛮性》一文,只有三句话:辜鸿铭先生赞小脚;郑孝胥先生讲王道;林语堂先生谈性灵。(辜鸿铭是前清遗老,郑孝胥是伪满总理,把林语堂和他们相提并论,鲁迅的鄙夷之情可以想见)
两年之后,林语堂远赴美国,终此一生,两人再没有相见。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因肺结核不治而亡。4天后,林语堂写下了这样的文字:“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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