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为弟弟七十岁生日做的祝酒词

▲ 马丁·海德格尔与弟弟弗里茨·海德格尔

为弟弟七十岁生日做的祝酒词

(1964年2月6日)

亲爱的弟弟！

在哀歌《面包与美酒》第三节中，荷尔德林说道：

……总是有一尺度，
所有的人都注定有自己的命运，
每个人走向和到达他能到达的地方。

到了七十周岁生日，我们人——至少大概地——对我们能走向和到达什么地方已经一目了然了。这种一目了然的概览给予我们一个见识：整个生命道路是以及如何是一种命运安排，我们有时应合之有时并没有应合之，由这样一种人的方式来服从命运的安排。

这个见识变得越来越清楚了：我们的劳绩微不足道。而最多的东西是：起源的随礼和时代的影响，但尤其是我们至亲至爱的帮助，而说到底首先是来自使命的赠品。

这种使命依然是一个奥秘。它偶尔会让生命道路分道扬镳，然后又会聚在一起。但我们每天都经验我们的至亲至爱的帮助，往往低估这种帮助。而对于时代的权力，我们几乎看不透它们的来源和方向。

起源的随礼(Mitgift)首先在年纪方面简单而清晰地向我们呈现出来。于是童年又随着一种稀奇的显突和透彻而成为新的当前。

▲ 海德格尔的父母

所以，亲爱的弗里茨，今天在你的七十周岁生日，我们首先想念我们的双亲。在他们简单有限的生活圈里，他们为我们操劳，然后为我们开启出自己的生命道路。我们想念我们的姐姐，她安静，总是喜欢在我们两个小伙子之间，与我们一道成长。

我经常驶向梅斯基尔希——无论走哪条道路，首先展现给我的是钟楼。钟楼是我们少年时代生活圈的中心：钟和古老的塔楼大钟。把我们召唤到那里并且让我们守在那里的东西，始终半是弥撒半是游戏。甚至我们在别处——在庭院里，在海格尔磨坊或者在梅藤小溪习惯的游戏的节奏，也是由钟楼决定的。

▲ 梅斯基尔希的海德格尔故居 (右三)

但固有之物早就已经铸成。在你身上形成了对于农民生活的偏爱，对于马的喜欢，喜欢驾驶马车，哪怕只是套上了奶牛。

在学校放假时，我们的游戏便扩大了，变密集了，但依然在小镇及其邻近周边的范围里。最远的边界是多瑙河谷和博登湖。人们今天会把这些看作一个十分狭窄的世界，但它本身蕴含着一种集中的广度和一种维系的力量，而对此我们当时一无所知。

然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年，你在康斯坦茨的人文中学时代结束后，你的道路很快远离了家乡：布莱斯劳、柏林、东普鲁士，这些名称标志着你的漫游岁月，但它们绝不意味着与家乡的分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生地变成了永远的家乡。你熟悉了一份职业，虽然它从未完全让你实现自己，但却为你赢得了周围乡亲和居民的依赖和尊重。

同时你径直在步入老年的父母身边，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从我们今天庆祝你七十周岁生日的房子里娶来了你忠诚的、勤劳的夫人里塞尔(Liesel)。共同的快乐和安宁的幸福与茁壮成长的孩子们一道兴旺起来，你通过经常的旅行，把孩子们带出家乡的狭窄界限。

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困难时期以及随后到来的岁月。那时候，你持续不断的乐于助人的精神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显示出来——这种精神在一只山羊的采购中达到了顶点，这只山羊从迪特斯霍芬找到了通向“罗特布克”的道路。

▲ 1960年马丁·海德格尔与弟弟弗里茨在梅斯基尔希市政厅

但在此期间，你的生活道路与我的生活道路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一条道路；而在此之前，它们似乎是相互并存的两条路。

碰巧，你成了同一件事的工作人员，这件事长期与我相干而且今天依然与我相干。表面上看，你承担了把有时候十分难以识读的讲座手稿和工作手稿转化为打字稿的工作。但你的工作超出了简单地制作抄件的水平，因为它有别的要求，就是：熟悉连当时的学界和专业人士都还不知道和不能理解的思路。

这些“抄件”每次都为我提供了重新深思问题的基础。

此外，由你完成的对原稿的辨认也是所有进一步从手稿到可读的内容的转化的基础。

你的工作给我本人一种确信：我不愿托付给他人的事情已经很好地得到了解决。

于是今天的日子带来了这个时刻，使我得以在此为你的这份帮助表达我衷心的感谢。兄弟间，更多的话就不用说了。

但我也知道，你这份工作对你自己来说，也成了你自己思索和廓清你的此在生命的动因和纽带。你在工作中发展了自己的风格。而我们兄弟关系中最美好的，曾经是而且依然是：相互承认和放任。

你的两个大点的儿子托马斯和海尼开始适应他们已经选择好的职业，而你的小儿子弗兰茨却突然离开了你和你家人。在这个时刻，我们对他有特别的怀念。

那么，七十周岁生日带来了什么可见的礼物呢？就是要领悟到，我们不能把人生的大多数归因于我们自己的业绩，而是要归功于其他：起源的随礼，时代的权力，至亲至爱的帮助，来自使命的赠品。这些使我们认识到：我们靠感谢而生。在感谢中生活，乃是我们人能达到的唯一彻底的和地道的知识。

鲜活的感恩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够使过去远远地发生的和差不多被遗忘的事呈现在眼前，但也使我们准备好，乐于向那苛求我们的东西、困扰我们的东西保持开放。

唯有受困扰者才能把握什么是“精神”。

人们经常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慷慨地表达祝愿。亲爱的弟弟，我们只需要一个祝愿：愿你不会放松真正的困扰(Bedrngnis)，使得你的精神保持清醒；愿我们所有人出于感谢的基调相互归属。

作为对你七十周岁生日庆祝会的一个小小的纪念符号，我在你的书房里放了一本诗人阿达尔伯特·施蒂夫特的心爱之作《我曾祖父的书包》。施蒂夫特给他这部作品写了一个主题句：

Dulce est, intermajorum versari habitacula
et veterum dictafactaque recensere memoria.

栖留于祖先隐秘事物中，在思念中
考验古人话语和作品，这便是热诚的爱心。

【本文选自《海德格尔文集：讲话与生平证词》】

《海德格尔文集》中文版总目录

孙周兴、王庆节 主编

1《早期著作》

2《存在与时间》

3《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

4《荷尔德林诗的阐释》

5《林中路》

6《尼采》

7《演讲与论文集》

8《什么叫思想？》

9《路标》

10《根据律》

11《同一与差异》

12《在通向语言的途中》

13《从思想的经验而来》

14《面向思的事情》

15《讨论班》

16《讲话与生平证词》

17《柏拉图的〈智者〉》

18《时间概念史导论》

19《现象学之基本问题》

20《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

21《荷尔德林的颂歌〈日耳曼尼亚〉与〈莱茵河〉》

22《形而上学导论》

23《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

24《巴门尼德》

25《论哲学的规定》

26《宗教生活现象学》

27《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

28《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

29《乡间路上的谈话》

30《不莱梅和弗莱堡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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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话与生平证词 (1910—1976)》

[德] 马丁·海德格尔 著

孙周兴 张柯 王宏健 译

商务印书馆2018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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